第一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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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门,一扇接着一扇,在我手里碎了。
木头裂开的声音,很闷,也很响。砰!砰!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炸开,憋得太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口子。木屑飞起来,有点呛。我不管。我抡着那把沉甸甸的羊角锤,胳膊酸得要命,可我停不下来。客厅的门,书房的门,卧室的门,最后是主卧卫生间那扇薄薄的磨砂玻璃门。玻璃碎开的声音清脆刺耳,哗啦一下,溅得到处都是。
锤头砸在最后一块还倔强挂在门框上的碎木板上时,我喘着粗气停下来。屋子里一片狼藉。破木头,碎玻璃,像刚被洗劫过。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手心被锤柄硌得发红。
我转过身。
李默就瘫坐在客厅那片狼藉的正中央。他背靠着沙发底座,两条长腿无力地伸着,拖鞋掉了一只。他看着我砸,从第一锤开始,到最后一锤落下。他没动,也没出声。眼睛是红的,里面空荡荡的,像两口枯井,映着满地碎片,也映着我此刻扭曲的脸。
他的样子,很符合那份病历上写的:重度抑郁发作期。眼神涣散,反应迟钝,整个人被抽掉了骨头。这副模样,我太熟悉了。过去三年,我看了无数次。
一股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脑门,烧得我眼前发黑。我把手里沾着木屑和点点白漆的锤子提起来,很沉。我拖着它,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鞋跟踩在碎玻璃上,咯吱作响,像踩在我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我停在他脚尖前面。他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眼珠子迟钝地转动了一下,茫然地聚焦在我脸上。
李默。我的声音劈了,又干又哑,像砂纸在磨铁锈。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我,眼神空洞。
我把手里的锤子举高了一点,然后猛地松手。
咚!
锤子砸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沉闷的一声。地板砖裂开几道细纹。碎木屑和灰尘被震得跳起来。锤头离他的脚趾头只有几厘米。
他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电打了一样,涣散的眼神终于被这一声巨响彻底砸醒,凝聚起来,里面全是猝不及防的惊恐。
离婚。
这两个字,从我牙缝里挤出来,又冷又硬,像两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铁坨。
空气凝固了。时间也停了。只有客厅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和他骤然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死寂。
几秒钟,或者更久。他脸上的惊恐像潮水一样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的、绝望的死灰覆盖。那灰败的颜色迅速蔓延,爬上他惨白的脸,爬进他睁大的眼睛里。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动物般的呜咽。
老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猛地拔高,又破碎地跌下去。
他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来,不是站起,是手脚并用地扑向我。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抑郁症发作的人。他死死抱住我的腿,用尽全身力气,箍得我骨头生疼。他的脸埋在我腿上,滚烫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薄薄的丝袜布料。
我错了!老婆我错了!他嚎啕大哭,像个走丢的孩子在暴雨中找到唯一的依靠,又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破碎不堪,我不该发病的!是我不对!是我没有管住自己!是我太没用了!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他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鼻涕眼泪糊了我一腿。
我吃药!我按时吃药!我天天都吃!我明天就去找王医生!换药!换最好的药!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横流,眼睛肿得像核桃,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卑微的乞求,老婆,你信我!你看着我!我改!我一定改!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死死抓着我的裤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只有你了…真的只有你了…他哽咽着,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仿佛我吹一口气,他就能碎成一地粉末,求求你…别不要我…别离开我…
商场上的李默,那个在谈判桌上眼神锐利、杀伐决断、让对手闻风丧胆的李总,此刻像条被彻底打断脊梁的狗,匍匐在我脚下,卑微到了尘土里。他红着眼,抽噎着,一遍遍重复着毫无意义的道歉和保证,只为了抓住他臆想中唯一的光。
这幅样子,和他办公室里那张意气风发的照片,判若两人。
曾经,这份脆弱会让我心疼得要命,像有一只手攥着我的心脏用力拧。我会蹲下去,把他抱进怀里,一遍遍告诉他没事了,我在。我会给他倒温水,哄他吃药,陪他熬过一个个死寂冰冷的夜晚,把他从情绪的黑洞里一点点拖出来。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可现在,看着他这副肝肠寸断、卑微乞怜的模样,我心里一片死寂。没有心疼,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被耗尽的麻木,和一种冰冷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厌恶。
他说他只有我了
真好笑。
我垂着眼,看着他把眼泪鼻涕蹭在我新买的丝袜上,看着他因为绝望而扭曲的脸。
腿被他箍得越来越紧,骨头都在隐隐作痛。那滚烫的眼泪,曾经能灼伤我的眼泪,现在只让我觉得黏腻、恶心。
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和暴力冲动猛地窜上来,顶到了嗓子眼。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
我动了。
被抱住的右腿猛地向后一撤,膝盖顺势曲起。尖细坚硬的鞋跟,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紧紧贴在我腿上的心窝位置,狠狠蹬了出去!
砰!
结结实实的一下。鞋跟像是戳进了一团厚实的棉花里,又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阻力。
呃——!
李默的哭嚎瞬间变成了一声短促的、痛苦的闷哼。他抱着我腿的手猛地松开,整个人像被巨大的力量击中,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沙发底座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