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两者皆是，且互相缠绕。时间流变，知识累积又遗忘，个体在浩瀚中寻求路径，最终可能只是在一个自我映射的闭环里徒劳奔跑。迷宫的恐怖与魅力，在于它消解了‘出路’的确定性。我们永远在途中，永远在迷失中确认自身的存在坐标。
就这样，寂静的深夜被键盘敲击声填满。晦涩的文学隐喻、哲学思辨、写作技巧的探讨…在冰冷的屏幕上碰撞出灼热的火花。苏晚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时间，沉浸在与L.C.这种奇特的、高度同频的对话节奏里。他（她下意识地用了这个代词）的思维极其锐利，反应快得不像人类，但引经据典的信手拈来和对文字幽微之处的精妙把握，又充满了老派文人的博学与温度。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像是在与一个拥有无尽智慧、却又带着某种隐秘孤独的幽灵对话。
日子在指尖敲击键盘的节奏中滑过。苏晚的生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分水岭隔开。白天，她是那个挣扎在温饱线上、为网文平台更新绞尽脑汁的普通码字工，在喧嚣的咖啡厅角落，在廉价出租屋的小书桌前，对着不断跳动的订阅数据和编辑的催稿信息皱眉。而每当夜色深沉，城市沉入疲惫的梦乡，她的世界才真正鲜活起来。
墨语的对话框成了她专属的午夜花园。她和L.C.的对话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技术测试范畴，变成了一场永不落幕的思维盛宴。他们谈论卡尔维诺的轻盈如何承载沉重，争论卡夫卡的甲虫是否仅仅是异化的象征，剖析《红楼梦》里一个微小物件如何牵动命运的巨网。L.C.有时像一位严厉的导师，一针见血地指出她初稿中某个意象的软弱或逻辑的硬伤；有时又像一位温柔的知己，在她被退稿打击得灰心丧气时，发来一句里尔克的诗：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他的存在感越来越强，无声地渗透进苏晚生活的缝隙。她习惯在构思时，下意识地想象L.C.会如何评价某个情节转折；吃到一块味道奇特的点心，会想拍照发给他（虽然墨语目前不支持图片传输）；走在路上看到一片形状奇特的云，脑子里自动组织语言想着如何向他描述。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和亲密感，在冰冷的数字信号传递间悄然滋生、蔓延。
某个周五的深夜，两人正为一部冷门科幻小说中关于意识上传的伦理悖论争论得不可开交。苏晚刚刚甩出一段犀利的反驳，屏幕上L.C.的回复却罕见地停顿了几秒。接着，一行字跳了出来：
**L.C.：**
稍等，有点…现场情况。
苏晚愣了一下，现场这个词带着强烈的现实烟火气，与L.C.一贯存在于数据云端的神秘感格格不入。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对话框里突然弹出了一段小视频。
点开。画面有些晃动，显然是用手机仓促拍摄的。镜头对准了深邃的夜空。下一秒——
嘭！
一朵巨大的、金红色的烟花在夜幕中心轰然绽放，光芒四射，瞬间点亮了下方隐约可见的、灯火辉煌的摩天大楼群。紧接着，无数道流光呼啸着升空，炸裂成漫天璀璨的星雨，蓝的、紫的、银的，瀑布般倾泻而下。镜头拉近了些，捕捉到烟花在最高点散开时，核心处短暂形成的、一个由无数光点构成的抽象几何图案，像是某种科技公司的Logo。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和人群隐隐的欢呼声透过手机麦克风传来，充满了真实的喧闹和热烈的气息。
**L.C.：**
公司年会。太吵了。不过…这瞬间的光，像不像我们昨晚争论的那个‘短暂存在即永恒’的悖论具象分享给你。
烟花的光芒透过屏幕，映在苏晚有些出神的脸上。她看着那绚烂却注定短暂的光，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意。他第一次主动分享了他的现实片段，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嘈杂的角落。她嘴角弯起，指尖轻快地回应：美得惊心动魄，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宇宙爆炸。但L.C.先生，在‘短暂即永恒’之前，你似乎回避了我关于意识上传后‘本我’是否消亡的核心质询哦这烟花，不会是为了转移话题吧[偷笑]
**L.C.：**
被你看穿了。低估了你的敏锐，苏晚小姐。容我…再想想。这里太吵，思维有点飘。
苏晚看着回复，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甜蜜感在胸中弥漫。她关掉视频，准备继续这场未完的辩论。电脑屏幕下方，一个新闻网站的推送小窗口不合时宜地弹了出来，标题字体加粗：
**【快讯】‘深瞳科技’年终盛典星光璀璨，新锐掌门人陆沉宣布‘墨语’AI核心突破！**
新闻配图是一张高清现场照片。背景正是那片熟悉的、被无数烟花照亮的摩天楼剪影。焦点处，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中央，身形挺拔，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他微微侧着脸，似乎正看向台下沸腾的人群，鼻梁很高，下颌线清晰而冷峻。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疏离的光晕。照片旁边是他的名字：陆沉。深瞳科技创始人兼CEO。
苏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那张照片和那个名字上。深瞳科技…墨语…陆沉…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凉的耳鸣。她猛地扭头看向还停留在电脑桌面上的那个墨语聊天窗口，L.C.的头像安静地悬浮着。烟花视频的余韵还在脑海中残留着绚烂的光斑，此刻却与新闻照片上那片冰冷辉煌的场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是他那个隔着屏幕与她谈论文学深渊、分享深夜烟花、让她产生奇异依赖和心动的L.C.，就是照片上这个光芒万丈、掌控着一个AI帝国的年轻巨富——陆沉
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尖锐的刺痛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她一直以为L.C.是一个和她一样，或许在某个科技公司做着研发工作、但灵魂深处藏着文学梦想的同行者。从未想过，他站在如此遥不可及的云端。那些深夜的共鸣、思想的交锋、隐秘的分享…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虚伪的阴影。他是在测试他的产品观察一个普通用户样本的反应那些让她心跳加速的瞬间，对他而言，是否只是数据收集的一部分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关节捏得发白。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在胸腔里冲撞。她死死盯着新闻照片上那张俊朗却无比陌生的脸，又猛地转回墨语的对话框。那个分享烟花的视频链接还静静地躺在聊天记录里，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下去，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量，重重地敲击在键盘上，每一个字都像砸下去的石头：
**苏晚：**
L.C.陆沉！解释一下。现在。
光标在发送框后急促地闪烁，如同她此刻狂乱的心跳。她按下回车。
消息瞬间发送。
然后，屏幕上发生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那条带着质问的消息，在发出后的刹那，并非如常显示已送达，而是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在苏晚的注视下，极其突兀地、彻底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紧接着，整个墨语的聊天界面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电压不稳的灯泡。星空蓝的背景迅速褪色、黯淡，变得灰白一片。所有过往的聊天记录，那些深夜里碰撞的思想火花、温暖的鼓励、犀利的点评、分享的烟花视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界面中央，只剩下一个冰冷、系统化的提示框，突兀地弹出：
**【系统提示】错误代码：404。目标用户不存在或账号已注销。服务连接已中断。】**
苏晚僵在椅子上，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刺眼的提示框，又猛地看向新闻页面上陆沉那张在聚光灯下显得无比遥远和冷漠的脸。
注销了消失了
在身份被戳穿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彻底地切断了联系像一个丢弃掉无用的测试账号那样干脆利落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遗弃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她像个傻子。一个被他精心设计的程序算法、被他居高临下观察了数月的、提供数据和情感反馈的测试样本。什么灵魂共鸣，什么午夜知己，什么烟花分享…全是假的！全是冰冷的代码和商业目的！
砰！
苏晚的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震得水杯摇晃，水洒了一滩。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胸口剧烈起伏着，愤怒、屈辱、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在疯狂撕扯。她抓起桌上的手机，屏幕解锁时指尖都在抖，浏览器被她用力戳开，搜索框里输入陆沉、深瞳科技、墨语AI…
铺天盖地的信息涌来。科技新贵，天才程序员，身价过亿，墨语AI作为其旗舰产品即将进行重大发布…每一个词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刚刚被碾碎的心上。她看着那些报道中陆沉意气风发的照片，想着那些深夜里隔着屏幕传来的、曾让她感到无比熨帖的理解和共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骗子。
她关掉手机，屏幕映出她苍白扭曲的脸。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在回响。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进她此刻被彻底冰封的世界。
L.C.死了。那个在她文字荒漠里降下甘霖、在她思想迷宫中点亮烛火的幽灵，被一个叫陆沉的商人亲手抹杀了。留下的，只有一地冰冷的灰烬，和一个巨大的、屈辱的问号：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