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翾翾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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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我这一生一共有过四个名字。

头一个,叫柳萱,我爹找村口老秀才给取的。寓意我像蓬勃的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第二个,叫柳儿,是怡红院的妈妈给取的。和另一个丫头桃儿正好凑一对。

第三个,叫文竹,是王爷赐的。他说我清瘦雅致有文气,如竹一般。

第四个,叫柳翾,是我自己取的。翾者,小飞也。看这世界,总要站得高一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会穿过岁月长河,闪耀千百年。

【1】

我家住在皇城边上的莲花村。

爹娘亲缘都不佳。爹那边,爷爷奶奶早早走了,唯一有些血脉联系的是隔房大伯。因着他好赌,两家也不大走动。娘那边,是远嫁,听说有个舅舅,不过也不曾见过面。

爹娘成婚后三年都没有身孕。所以我出生时,即使是个女娃娃,爹也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屁颠屁颠就拎了只鸡去找村里的老秀才,请他帮我取个名字。

老秀才翻了半天的《说文解字》,给我定下个萱字。他说,希望我像乡间的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爹是个活泛人。平日里就侍弄自家的两亩薄田,农闲时候就干了货郎的活计,大多是卖些自己做的木工和娘绣的花儿,偶尔也捎带着卖些鸡子。一年到头,也能攒下个六七两银子。所以,我家虽不宽裕,但从未短过吃穿。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我五岁那年初秋,爹和同伴一起去走货。没成想遇到了贼人,同伴运气好,正好去撒尿躲过了一截,可怜我爹,被一刀捅进了心窝窝。我娘身体本就不好,乍听噩耗,就吐了血。然后缠绵病榻,三个月后,也跟着去了。

我一下子,双亲俱亡。

村里人一起帮衬着办了葬礼。说到我的去处,好些人争抢。因着我家有地有房,我去了谁家,这些东西也就跟着去了。最后,被我大伯家抢到了。虽是隔房,到底有点血缘。

大伯好赌,做惯了甩手掌柜。大伯娘精明强干,家里家外一把抓。定下他们养我之后,她就立马把我接了去。然后把我家的摆设都扒拉到自家去了,我家的屋子没多久也被租赁给了一个外地来的举子。

我在大伯家只吃过一次干饭,就是头一天领我回来。后来就成天是稀粥。她总说我懒,碗碗不会洗,衣服衣服不会缝,连纳鞋子都没什么力气。她有个儿子,算起来我也喊一声表哥。表哥倒是待我不错,有时候出去掏了鸟蛋还会带一个回来给我尝尝。

我学着捡柴、生火、烧饭、洗锅、晾晒衣服,手上很快就生了冻疮,一碰就流血,伤口的地方结了痂,干活之后撕裂继续流血,周而复始。我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

直到,有个牙婆来了莲花村。她是来收孩子,家里孩子多的,就会找他,几钱银子送个好去处。她总说当丫鬟什么的,是进达官贵人家享福,比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刨食要强得多。

我瞧见,大伯娘偷偷把她拉到一边。那牙婆竖了1个手指头,而后又把那根手指屈了屈。

然后大伯娘就摆摆手让她出去。

我暗自松了口气。卖身为奴总归是不好的。

第二天,大伯娘说要带我去皇城。莲花村虽然在皇城脚下,走过去也要两个时辰。大伯娘必舍不得花钱雇车的。

表哥也说要跟着去,大伯娘却没答应。她说今天是去给给草儿买衣裳的,你去弄什么鬼。我本名萱,但村里人不认得那么复杂的字,只听说是野草的意思,就跟着混叫我草儿。

大伯娘路上一边走着一边跟我念叨,草儿,你也别怨我。你表哥生得又瘦弱,以后肯定是要做学徒当账房的。可是当账房得有银子。家里属实多不了一张嘴。

我不敢问我爹娘留的钱哪儿去了,也不敢问那举子租赁费用怎么说,更不敢跟她呛家里的米缸还有一堆粮,我只敢小声地开口,那我以后少吃一点。

大伯娘并没有听见我说话。

到了皇城,她破天荒地给我买了跟糖葫芦,然后把我领到一家看起来格外富丽堂皇的大房子前。她对那门口的人,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绕了个圈,像我爹展示我娘的绣品一样。

【2】

冬天落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被大伯娘用一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怡红院。

我连三个月的热孝都没出,就又换了个家。

买我的女人问我叫什么。

我说,柳萱。又补充,萱草的萱。

她斜眼撇我一眼,哟,还是个文邹邹的名儿。谁给你取的

我忍不住掉了眼泪,我爹请村里的老秀才取的。

女人说,别给我掉这猫尿,进了这地界,谁不是苦命人。我也不管你从前叫什么,是什么人,过过什么好日子。都忘了吧。打今儿起,你就叫柳儿。

我成了怡红院的柳儿。

买我的是怡红院的老鸨春花,院里所有姐姐都喊她妈妈。只我和一个叫谢春枝的不肯喊。我喊她姨。

因为年纪小,开始春花姨都让我干些打杂的活儿。基本是些传话、洗姐姐手绢儿的事儿。说起来还比我在大伯娘家轻松。

没过两天,我就补了楼里的头牌娘子的丫鬟缺,因为她另一丫鬟叫桃儿,我就正好跟她凑了一对。娘子叫流光,人生的极美,发如乌墨,肤白胜雪,一张樱桃小口,唱出来的曲儿,不知道让多少人丢了魂。

可惜的是,娘子虽美,脾性却差。

屋里的贵重物件时不时就要砸几个,问她怎么了。她就回一句不开心了。春花姨也没办法,她是头牌,怡红院的生意三成都是冲着她来的。

娘子还喜欢掐人,对着衣服袖子盖住的软肉,用长长的指甲拎起来,然后一扭一转,这块就青了。桃儿是老人,还算有几分熟悉她的脾气,基本一有生气的预兆,就跑开躲起来。我就倒了霉,一条胳膊硬生生被掐得五颜六色。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红的,好像打翻的调色盘。

相处久了,我也摸出点规律。有客人晚上点她的话,她必是要发火的。一周没有客人点她的话,她也必是要发火的。

中间的这个空挡,前客刚走后客未来的时候,娘子是最好说话的。有时候会赏我吃味道极好的点心,有时候兴致来了还教我认字画画。能认字的人,就譬如莲花村的那个秀才,都是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