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页)
陛下口谕:才人沈氏,护持宫闱旧档有功。着即晋为贵人,迁回玉芙宫主殿安置。赐金五十两,锦缎十匹,珠钗两对,以示恩荣。玉芙宫一应人等,由内务府即刻拨派。
晋位贵人迁回主殿玉芙宫!
这旨意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刚刚经历巨大风暴、尚未回过神来的众人心头。一道道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震惊、难以置信、嫉妒、探究……复杂难言。
我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额头触着同样冰冷的地砖。怀里的账簿已经不在,但心口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的触感。云氏那被拖走时绝望怨毒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臣妾……谢陛下隆恩。
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而低沉。
皇帝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深如寒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如同看穿一切的冰冷了然。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一场盛大的除夕宫宴,以这样一种石破天惊、血流漂杵的方式戛然而止。王公大臣、内外命妇们如同潮水般,在压抑到极点的气氛中,无声地躬身行礼,悄然退去。每个人都低着头,步履匆匆,生怕沾染上这滔天祸事的半点余波。
偌大的紫宸殿,转瞬间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杯盘、泼洒的酒液菜肴、歪倒的几案,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酒气、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还有那孤零零坐在最高处的帝王,和他脚下依旧跪伏着的、刚刚被命运推向风口浪尖的沈贵人。
两名新拨派来的小宫女,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惧和拘谨,怯生生地走到我身边,伸手想要搀扶我起来。
贵人……地上凉……奴婢扶您……
其中一个声音细细地,带着颤抖。
膝盖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如同两根不属于我的冰冷木桩。我借着她们的力,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被寒风冻透、被屈辱浸染的筋骨,带来一阵阵迟来的酸痛和僵硬。
站起身,视线有一瞬间的眩晕。紫宸殿内辉煌的灯火,此刻刺得眼睛生疼。满殿的繁华盛景,在经历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后,显得如此虚幻而苍白。
张德全无声地走到我面前,依旧是那张圆润却毫无表情的脸。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朱漆托盘。一个托盘上整齐地码放着黄澄澄的金锭,在烛光下闪着冰冷诱人的光泽;另一个托盘里是几匹流光溢彩的锦缎,颜色鲜亮得如同初春的花朵;还有一个小小的紫檀木匣子,盖子半开着,露出里面两对珠光宝气的钗环。
沈贵人,陛下的赏赐,老奴给您送来了。张德全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玉芙宫那边,内务府已经派人去洒扫收拾了,贵人随时可以移驾。
他的目光在我被药汁和酒液浸透、冻得发硬、皱巴巴贴在身上的破旧宫装上一掠而过,又扫过我凌乱湿发下苍白如纸的脸颊,最后落在我那双被冻得通红、裂着血口子的手上,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有劳张公公。我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沙哑。
两个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接过托盘。那沉甸甸的金锭和光鲜亮丽的锦缎珠钗,与我此刻的狼狈形成了最荒诞的对比。
在两名小宫女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我迈开僵硬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这座刚刚见证了宠妃陨落、也见证了我身份骤变的紫宸殿。
殿外,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比来时更加刺骨。但这一次,寒意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华丽的步辇早已等候在阶下。抬辇的内侍垂手肃立,恭敬异常。
踩上步辇,坐稳。厚厚的锦缎帷幔落下,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也隔绝了无数道或明或暗、探究复杂的视线。步辇被稳稳抬起,平稳地行进在清扫过积雪、却依旧冰冷的宫道上。
玉芙宫。
当步辇在熟悉的宫门前停下,掀开帷幔,眼前的一切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宫门早已大开,两排新拨派来的宫人垂手侍立,穿着统一的崭新宫装,脸上带着恭谨和小心。院内灯火通明,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廊下的柱子似乎都重新刷过漆,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新燃起的沉水香的气息,温暖而干燥,驱散了掖庭宫那深入骨髓的霉味。
恭迎贵人回宫!
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下行礼,声音整齐划一。
主殿的门敞开着,温暖的橘黄色灯光流泻出来,照亮了门前的台阶。殿内显然被精心收拾过,陈设焕然一新。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光,锦缎的坐垫柔软厚实,博古架上摆放着几件素雅的瓷器,炭盆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驱散了殿内最后一丝寒气。一切都与我离开时那个清冷破败的玉芙宫截然不同。
两个小宫女捧着赏赐的托盘,引着我步入这温暖明亮、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主殿。她们动作轻柔地帮我解下那身湿冷破旧、散发着药味和酒气的宫装。温热的、带着清雅香气的净水早已备好,细细地洗去我头发和皮肤上黏腻的酒渍药汁。柔软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崭新里衣换上,外面再罩上一件簇新的、妃色绣缠枝莲纹的宫装,料子柔滑细腻,触手生温。湿冷的头发被小心地擦干、梳理通顺,挽成一个简单却端庄的发髻。
最后,一名宫女捧来了那个紫檀木小匣子。打开,里面是两对珠钗。一对是赤金点翠的蝴蝶簪,蝶翼薄如蝉翼,颤巍巍地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另一对是白玉嵌珍珠的梅花簪,温润剔透。都是价值不菲、精巧雅致的上品。
宫女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对白玉梅花簪,簪入我的发髻。冰凉的玉质触碰到头皮,带来一丝清醒。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依旧苍白,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被温暖的灯火、簇新的宫装和那莹润的白玉簪一衬,竟也显出几分久违的、属于贵人的清丽来。只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暖意和喜悦。
贵人,可要用些宵夜小厨房一直温着燕窝粥。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躬身询问,态度恭谨。
不必了。我淡淡开口,声音在温暖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都下去吧。我乏了。
是。宫人们无声地行礼,鱼贯退了出去,动作轻巧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厚重的殿门被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偌大的主殿,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更衬得这殿内空旷寂静。
身上的新衣料子柔软顺滑,隔绝了寒意。白玉簪在发间微凉。殿内温暖如春,沉香的气息丝丝缕缕。一切都舒适得如同一个虚幻的梦境。
我缓缓走到窗边。窗户紧闭着,糊着崭新的明瓦纸,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但我知道,外面依旧是深沉的夜,呼啸的风,冰冷的雪。就像这玉芙宫主殿的温暖明亮,如同一个精致华美的茧,包裹着我,却也隔绝着我。
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窗棂。
贵人……
那个称呼在唇齿间无声地滚过。
一个用半本浸染着血泪的账簿、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一个宠妃的陨落,换来的位置。从掖庭宫的泥泞挣扎,到玉芙宫主殿的煊赫温暖,看似一步登天,实则如履薄冰。
云氏被拖走时那怨毒如鬼的眼神,皇帝最后那深不可测、带着冰冷审视的一瞥……还有这殿外无数双隐藏在暗处、不知是敌是友的眼睛……
怀里的账簿已经不在,但心口的位置,似乎永远留下了一个空洞,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我慢慢转过身,目光扫过这华丽而空旷的殿宇。炭盆的火光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跳跃,拉长了我孤零零的影子。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