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远处新年的烟花炸开,防艾宣传车的广播声在爆竹间隙里固执地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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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幽白的光映着张军的脸。食指机械地向上滑动,一条,又一条。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神情严肃,背景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国艾滋病感染者累计报告已超百万例…新增病例中,性传播途径占比持续超过95%…高危行为后72小时内阻断药有效…
张军的手指顿住了。又是这个。这星期第几次刷到了十三次,还是十五次大数据像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精准地咬住了他某次无意间的停留,从此便没完没了地把这些灰暗的信息推到他眼前。他烦躁地熄了屏,把手机丢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空气有些滞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玻璃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一米七六,轮廓还算周正,只是眉宇间习惯性地拧着,像总在掂量着什么。楼下街道车流如织,汇成一条光河,流向不知名的黑暗深处。人潮汹涌,可那看不见的病毒,就藏在这汹涌的喧嚣里,冰冷地游弋。这念头一起,就像一根细小的冰针,无声无息地扎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带来一丝尖锐的不适。
门铃响了。突兀的声音划破了房间的沉寂。张军愣了一下,这个点
门外站着林娜。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在她头顶亮起,给她微卷的发梢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脸上带着笑,眼睛弯弯的,像盛着星子。路过,想你了,就上来看看。声音带着点撒娇的甜腻,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带来一阵淡淡的、甜得有些发腻的香水味。
张军侧身让她进屋,顺手按亮了客厅顶灯。光明驱散了昏暗,也让他更清晰地看清了她。林娜很漂亮,是那种带着点侵略性的、毫不掩饰的漂亮。她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短裙下两条光洁的腿交叠着。
吃过了吗张军倒了杯水递过去,语气尽量放得自然。
没呢,林娜接过水,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张军的手背,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饿着呢。她抬眼看他,眼波流转,带着一种直白的暗示。
张军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感。楼下新开了家面馆,听说牛肉面不错,要不要去尝尝他提议道。
林娜没接话,小口抿着水,视线却在他脸上逡巡,带着审视的意味。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饮水机加热时发出的微弱嗡鸣。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杯子,身体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张军…我们去…放松一下找个地方,就我们俩她的目光大胆地锁住他,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
张军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随即又沉甸甸地往下坠。他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脊背抵住了沙发坚硬的靠背,隔开了那过于迫近的甜腻香气和灼人的视线。太晚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改天吧。
晚林娜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夜生活才刚开始呢。她站起身,走到张军面前,伸出手,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拽住了他的胳膊,走嘛,我知道附近就有家不错的,很干净。她的语气近乎哄劝,但眼神里却藏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张军被她拉着站起来,胳膊上的触感温热,甚至有些烫人。他微微挣了一下,没挣脱。林娜的手抓得很紧,带着一种执拗的力气。他被她半拖半拽地带到门口。楼道里的声控灯再次亮起,照亮她线条紧致的侧脸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我得带件外套。张军胡乱找了个借口,挣开她的手,转身快步走回客厅。他拉开衣柜门,手指在几件衣服上胡乱地拨弄着,心却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为什么这么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手机屏幕上那些鲜红的数字、医生严肃的面孔、冰冷的术语…像失控的幻灯片一样飞速闪过。他抓起一件夹克,深吸一口气,转身。
林娜已经等在门口,脸上带着胜利者的、有些不耐烦的笑意。
走吧她催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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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房间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走廊里最后一点声响。顶灯没开,只有床头两盏壁灯散发出暖昧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地毯和廉价香薰混合的、过于甜腻的味道,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林娜随手把那个小小的链条包扔在靠窗的圈椅上,金属链条砸在木扶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转过身,脸上那种在楼下时还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的、毫不掩饰的急切。她直接伸手勾住了张军的脖子,身体紧贴上来,踮起脚,嘴唇就凑向他的下颌。
那过于浓郁的香水味瞬间包裹了他,甜得发齁,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张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偏开了头,同时用手臂格挡了一下。林娜扑了个空,身体撞在他格挡的手臂上,动作僵住了。
怎么了她抬起头,眉头拧了起来,眼睛里那点灼热瞬间冷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愠怒,都到这了,还装什么正经
张军喉结滚动了一下,感觉后背有点发凉。壁灯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她脸上,在她颧骨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缓和气氛,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是…林娜,你看啊,现在外面情况挺复杂的,新闻天天说…那个,我是说,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对方负责嘛。他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舌头有点打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要不…我们先去医院,做个婚检就…就图个安心,很快的…
婚检!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了房间凝固的空气里。林娜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被这两个字烫到了。她眼睛一下子瞪圆了,瞳孔里燃起两簇难以置信的怒火,死死盯着张军,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张军!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能刺穿耳膜,在狭小的房间里激起嗡嗡的回响,你他妈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有病!
她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因为暴怒而迅速充血涨红,你是不是男人啊裤子都快脱了,你给我提这个!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军脸上。他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到了冰冷的门板。
不是,林娜,你听我说…
他试图解释,声音却被她更加狂暴的声浪彻底淹没。
听你说个屁!
林娜猛地一挥手,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我看你就是个怂包!废物!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肮脏东西!
她像一头发狂的母狮,在房间中央那点可怜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毯闷响,嘴里喷射着最恶毒、最不堪入耳的咒骂,从张军的生理能力一直问候到他祖宗十八代。
张军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像一尊僵硬的石雕。那些污言秽语如同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他却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愤怒或者羞辱。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抽离感攫住了他。他看着她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她脖子上那根因为激动而异常凸起的青筋,还有…就在她猛地转头的瞬间,昏黄灯光清晰地映照出她脖颈侧面靠近发际线的地方——几点指甲盖大小、边缘模糊的暗红色斑块,在白皙的皮肤上异常刺眼。
昨天。就在昨天下午,他百无聊赖刷着手机,手指划过一条疾控中心发布的科普短视频。画面里,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的专家,指着幻灯片上清晰放大的图片,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部分感染者进入发病期,可能出现持续性的、原因不明的皮肤红疹或斑块…多分布于…
轰——!
仿佛有一道无声的炸雷在张军脑海里爆开。所有的声音——林娜歇斯底里的咒骂、窗外隐约的车流声、甚至自己狂乱的心跳——都在一瞬间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几点暗红的斑块,在昏黄的光线下,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痛。
冰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能冻僵血液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麻。
……张军!你他妈哑巴了!说话啊!
林娜的尖啸终于冲破了他耳中的真空,带着撕裂般的破音,像一把钝刀刮过他的神经。
张军猛地一个激灵,从那种近乎冻结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抬起头,看向林娜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努力扯动脸上僵硬的肌肉。一个极其勉强、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艰难地在他嘴角绽开,比哭还难看。
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