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1页)
黑塔之外,風如刀割。
秦無傷站在陽光下,身體卻陣陣發冷。那股被一個賤籍仵作逼到牆角的屈辱感,像一條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身為靖夜司都尉,統領一城武備,執掌生殺大權。何曾受過此等脅迫?
那個叫顧七安的男人,甚至沒有用刀劍,只用了幾句輕飄飄的話,和一個荒誕不經的單子,就讓他這個殺祟無數的武人,乖乖低頭。
“將軍……”副尉跟了出來,臉上寫滿了掙扎與不安,“我們……真的要照辦?”
秦無傷沒有回頭,目光死死盯著遠處一隊正在巡邏的靖夜司士卒。他們個個盔甲殘破,神情麻木,腳步沉重得如同拖着屍體前行。
這一個月,他已經失去了三十七個弟兄。
三十七條鮮活的生命,就那麼被那些怪物撕碎、吞食。而他,除了帶領剩下的人繼續用命去填,別無他法。
“去找。”秦無傷的聲音嘶啞,仿佛是從生銹的鐵器裏摩擦出來的,“單子上的每一件東西,天黑之前,我要看到第一批。”
副尉渾身一震,臉色變得煞白。
“可是將軍,那初生嬰兒的臍帶……這……這有傷天和啊!我們靖夜司是護民之師,怎能做這種事!”
秦無傷猛地轉身,一把揪住副尉的衣領,雙目赤紅如血。
“那你告訴我!什麼是天和!”他低吼道,唾沫星子噴了副尉一臉,“看著弟兄們被活活咬死,就是天和?讓全城百姓跟著我們一起絕望等死,就是天和?”
“我……”副尉啞口無言,嘴唇哆嗦着。
“我不管他是煉丹還是畫符,是請神還是召鬼!”秦無傷鬆開手,胸膛劇烈起伏,“我給他三天時間。三天後,他要是拿不出能救命的東西,我就親手剝了他的皮,把他和那些污穢玩意兒一起燒成灰!”
他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砸在副尉心上。
副尉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多言,鄭重地抱拳躬身:“末將……遵命!”
望著副尉帶著一隊人馬匆匆離去的背影,秦無傷緩緩握緊了腰間的劍柄。劍柄冰冷的觸感讓他翻騰的怒火稍稍平息。
他抬頭看向黑塔那扇小小的窗戶,仿佛能看到顧七安那張平靜的臉。
瘋子。
你最好,真的能給我一個奇跡。
否則,我不介意讓這座城,再多一具無名屍。
***
命令被傳達下去,整個靖夜司都炸開了鍋。
“什麼玩意兒?黑狗血?還要活的?城裏哪還有活狗?”
“龜板我倒是在藥鋪廢墟裏見過,可那嬰兒臍帶……老天爺,這是要咱們去刨人家祖墳還是去搶剛出生的娃娃?”
“都尉是不是被那仵作灌了迷魂湯了?這種邪魔歪道的話也信?”
抱怨、質疑、嘲諷,在營地各個角落裏響起。這些刀口舔血的漢子,寧願去跟最兇殘的“骨吏”拼命,也不願去幹這種齷齪又詭異的差事。
副尉面沉如水,一腳踹翻了一個叫嚷得最凶的百夫長。
“都他娘的給老子閉嘴!”他咆哮著,環視眾人,“你們的袍澤,是怎麼死的?忘了?想不想讓自己也變成那副鬼樣子?”
喧鬧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沉默了,眼神裏浮現出無法掩飾的恐懼。他們見過同伴化祟後的慘狀,那種扭曲、瘋狂、徹底失去人性的模樣,是他們每個人午夜夢回的噩夢。
“都尉有令,三天為期!”副尉的聲音裏透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不管用什麼方法,搶也好,騙也罷,把東西給老子湊齊!完不成任務的,自己去城西領三十軍棍!”
人群中一片死寂。
軍令如山,無人再敢反駁。
于是,一副詭異的景象在燼都上演。
一隊隊本該巡邏殺祟的靖夜司士卒,開始在廢墟裏翻箱倒櫃。他們不再尋找祟人,而是四處打探哪裏有黑狗,哪家最近有嬰兒降生。
他們用半袋發黴的米,從一個快要餓死的屠夫手裏,換來了一條瘦骨嶙峋、眼神兇惡的黑犬。當場取血時,那黑犬淒厲的哀嚎,引來了附近數隻“遊祟”的窺探。一場小規模的戰鬥後,士卒們雖然殺了祟人,但看著桶裏那腥臭溫熱的狗血,人人都覺得比剛才的戰鬥還要噁心。
另一隊人馬,則找到了一戶剛死了男主人的貧苦人家。那家的女人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像護著命根子。無論士卒們如何威逼利誘,她都死死不肯交出那截早已風乾的臍帶。
最後,一名老兵雙膝跪地,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自己兒子是如何被祟人分食的慘劇。那女人聽得淚流滿面,終於在絕望與一線渺茫的希望中,顫抖著手,將那截連著紅繩的臍帶,交給了老兵。
老兵接過那小小的、乾癟的“護身符”,重重地磕了個頭,轉身時已是老淚縱橫。
無根水、百年龜板……
一件件在太平盛世裏普通至極,或是在志怪小說裏才有的東西,在此刻的燼都,竟成了最難尋覓的珍寶。
每一件物品的背後,都沾染著末世的荒誕、血腥與無奈。
***
西城鑄造坊,原本是為靖夜司打造兵器鎧甲的地方。如今,這裏卻成了顧七安的專屬工坊。
他遣散了所有工匠,只留下兩名膽大心細的副尉親兵打下手。
巨大的熔爐沒有點燃,取而代之的,是十幾個大小不一的陶制丹爐和蒸餾器。這些都是顧七安從廢棄的藥鋪和煉丹房裏搜羅來的。
秦無傷的人將第一批材料送來時,天已經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