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1
世人都道,京城有位绝色美人骆颜,承蒙两朝帝王——前朝皇帝与新君——的独宠,风光无两,荣华加身。宫阙重重,金玉满堂,她是世人眼中最昂贵的笼中金丝雀。然而,无人知晓,这泼天的恩宠背后,是剔骨剜心、日夜不休的煎熬,是她用整个余生偿还的血债。
我是骆颜。曾经,我是尚书府骆大人捧在手心的明珠,是京城闺秀典范。而如今,我只是一具囚禁在鎏金笼中的行尸走肉,栖息在旧朝覆灭、新朝建立的废墟之上。这座冰冷辉煌的宫殿,是我无法逃脱的囚笼,而亲手将我锁进来的人,是我曾经刻骨铭心恋慕的少年郎——方明。
十年生死两茫茫,再见,他已非当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将军府少将军。岁月在他英俊的脸上刻下了风霜的沟壑,也淬炼出帝王的威严与……刻骨的冰冷。他的眼神,像淬了北境最寒的冰刃,每每扫过我,那毫不掩饰的、淬毒的厌恶便如实质般刺穿我的骨髓,冻僵我的血液。他是方明,我的青梅竹马,更是踏着旧朝骸骨登基的明国开国之君。
十年前,他是名动京华的少年英才,我是才情斐然的尚书千金。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回荡过这样的艳羡。我们曾在春日梨树下共读诗书,在秋日猎场上并辔驰骋,那些被阳光镀上金边的日子,曾让我笃信,命运已将我们紧紧缠绕。然而,苍天何曾遂过人愿
骆家与方家,本是几代世交,情谊深厚。可十年前那个寒风刺骨的冬日,一纸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奏书,将显赫的将军府瞬间拖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奏书上,白纸黑字,铁画银钩,直指方家意图叛国!顷刻间,方家百年基业化为齑粉,上百口忠魂血染刑场,唯余当时恰巧在外游历的少将军方明,侥幸逃脱,从此杳无音信。而那纸催命的奏书,落款处赫然是我父亲的名字!
从那一天起,方明这个名字,便成了烙在我心口的诅咒。他恨我,理所当然。父债女偿,天经地义。当他带着复仇的烈焰与铁蹄踏破京城,旧朝崩塌,新帝登基,我骆家亦如风中残烛。父亲被请入了专门关押前朝重臣的囚所,而我,被新帝一道冰冷的旨意,迎入了这座象征无上尊荣,于我却是无间炼狱的皇宫。
方明离开京城后的十年,我的噩梦从未停止。
我永远记得那个将他推入深渊,也彻底改变我命运的冬日。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将整座城池裹成一片死寂的素白。那是我记事以来,最大、也最冷的一场雪,冷得仿佛要冻结世间所有的温情与希望。
父亲受邀前往方府赴宴。那晚他回来得很晚,脚步踉跄,脸色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灰败与惊惶。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唤我,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像个游魂般径直冲进了书房。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所有。
我站在廊下,只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急促的踱步声,沉重的叹息,还有压抑的、仿佛困兽般的低吼。烛火透过窗纸,映出他焦躁不安、来回走动的剪影。那跳跃的火光,仿佛他内心天人交战的火焰,灼烧着,煎熬着。他似乎在极力地挣扎,在某种巨大的恐惧与抉择中反复撕扯。那时的我,只以为是朝堂上又起了什么难以决断的波澜,并未深想,更不敢打扰。
书房的烛光,就那么摇曳着,挣扎着,彻夜未灭。微弱的光芒在无边的雪夜中显得如此渺小而固执,像父亲那夜注定无法逃脱的煎熬,也像方家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前,最后一点微弱而不祥的预兆。
直至天色将明,那烛火才骤然熄灭。父亲推门出来,眼窝深陷,面色蜡黄,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换上朝服,动作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漫天飞雪,最终,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踏入了那场吞噬一切的风雪之中。
阴云化为雷霆的速度,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老皇帝的动作迅疾如电,冷酷如霜。就在父亲上递奏折的次日,甚至不等朝议,禁军如黑色的潮水,无声而迅猛地包围了将军府。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闺房临摹一幅春日梨花图,笔尖的墨汁啪嗒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污浊的绝望。将军府……被围了!方伯父、方伯母、那些看着我长大的忠仆、还有……那个总爱逗我脸红的方家小妹妹……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
不——!我失声尖叫,丢下画笔,疯了般向外冲去。我要进宫!我要面圣!父亲一定是误会了!方家世代忠良,怎么可能叛国!我要去求皇上明察!哪怕跪死在金銮殿前!
拦住小姐!父亲嘶哑而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崩溃的无力感。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仆立刻拦住了我的去路。
爹!放开我!我要去救他们!方家是冤枉的!我拼命挣扎,眼泪汹涌而出,指甲在阻拦我的手臂上划出血痕。
父亲几步上前,脸色是死灰般的惨白,眼窝深陷,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他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声音颤抖而绝望:颜儿!来不及了!圣旨已下……是抄家……是满门抄斩啊!你现在去,除了把自己也搭进去,还能做什么!皇上……皇上他根本不会听你说话!
满门……抄斩……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我所有的希望。我眼前一黑,身体软了下去,被家仆死死架住。父亲痛苦地闭上眼,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挥了挥手,声音破碎不堪:把小姐……关进祠堂!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厚重的祠堂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世界所有的声音,也隔绝了我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黑暗、冰冷、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檀香,都变成了窒息的枷锁。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将军府方向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哭喊和兵戈碰撞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终于沉寂下来,死一般的沉寂。管家颤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爷……将军府……空了……
空了。
方家满门忠烈,上百口人,一夜之间,血流成河。而我的青梅竹马,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方明,因当时恰在外,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却也成了被全国通缉的钦命要犯。
祠堂的门开了,外面的天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父亲站在门口,佝偻着背,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愧疚,有恐惧,有深深的疲惫,却唯独没有我想要的答案。我推开他,踉跄着冲出府门,街道上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将军府朱红的大门上,贴着刺目的封条,门前石阶上,暗红色的痕迹蜿蜒流淌,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那一刻,世界在我眼前崩塌了。恨意疯狂滋长。我恨那昏聩多疑的老皇帝!恨那递上催命符的父亲!更恨……恨我自己!恨我的无能为力!方明……方明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巨大的悲痛过后,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支撑着我活了下来——找到方明!我必须找到他!哪怕他恨我入骨,我也要亲眼确认他还活着!
我动用了所有我能动用的力量,父亲因愧疚和恐惧对我的暗中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散尽私房,收买消息,派出最忠心的心腹,像蛛网一样撒向北境和可能的逃亡路线。线索断断续续,如同大海捞针。
通缉令上的画像日渐模糊,而我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和杳无音信中,也渐渐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就在我近乎绝望之时,老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紧接着,那位在世人眼中平庸的三皇子,在先帝灵前被拥立登基,改元换天,大赦天下。
2
京城似乎短暂地松了一口气。然而,对我而言,这才是真正、永无止境的噩梦的开端。
新帝登基的典礼尚有余音,一道密旨便悄然送到了尚书府。传旨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转达着新帝的口谕:骆颜姑娘,陛下念旧情,请您入宫叙旧。若抗旨不遵……骆尚书年事已高,怕是经不起诏狱的款待。
世人都道新帝荒淫无度,后宫充盈。可只有那宫闱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里,才流传着帝王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他,无人事之力。这残缺,源于多年前一场宫宴后的丑闻。那时我还未及笄,在御花园诗会上,被当时还是三皇子的他堵在假山后,他满身酒气,眼神淫邪,欲行不轨。
千钧一发之际,是闻声赶来的方明,将他狠狠掀翻在地,混乱中……一脚踩碎了他作为男人的根本。方明因此被重责军棍,差点丢了半条命,而这份刻骨的羞辱和残缺,也成了三皇子心中最扭曲、最怨毒的种子。
如今,他坐上了至高无上的龙椅。那积压了多年的、因残缺而疯狂滋生的恨意和扭曲的欲望,终于找到了最完美的宣泄口。
我被一顶不起眼的小轿,请入了深宫。没有册封典礼,没有妃嫔朝见。等待我的,是一座位于皇宫最偏僻角落、守卫森严到连飞鸟都难以逾越的独立宫殿。宫殿的名字早已被遗忘,宫人们私下只称它为——刑殿。
踏进殿门的那一刻,森然寒意扑面而来。这里没有华丽的陈设,没有熏暖的香炉。触目所及,是挂在冰冷墙壁上、闪烁着寒光的各式刑具:细如牛毛的银针,带着倒刺的皮鞭,烧得通红的烙铁,夹碎指骨的拶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药味。这里,就是三皇子为我精心打造的、活生生的炼狱。
自那日起,我的生命便只剩下无休止的痛苦轮回。三皇子扭曲的宠幸,便是每日雷打不动地驾临刑殿,亲自挑选刑具,用最精致的方式折磨我。断手他曾命人用重锤生生砸碎我的腕骨。断脚他曾将我吊起,用铁棍反复敲打我的脚踝直至变形碎裂。鞭笞、针刺、烫烙……皮开肉绽,骨断筋折,成了我十年间最熟悉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