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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届甲方,挖坟赶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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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3页)

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旧军绿褂子,紧贴在干瘦的脊背上。他扑到那个塌陷的坟坑边,泥浆立刻没过了他的脚踝。他扔下扫帚,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不顾一切地在冰冷的泥水里摸索、扒拉。他要找回那些被冲走的骨头!他要填回那些塌陷的泥土!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抹一把脸,继续扒,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手指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他佝偻的身影在狂暴的雨幕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一下,又一下,试图用他那双枯瘦的手,对抗着天地的力量,守住这方被遗忘的、属于死者的囫囵窝。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石窝子像是被狠狠搓洗了一遍,空气清冽得扎肺。野鬼洼一片狼藉。泥泞不堪,冲垮的坟头像被撕开的伤口,露出里面腐朽的棺木和散乱的、沾满污泥的白骨。根爷还在那里,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像一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土俑。他还在徒劳地用手扒拉着泥土,试图把一根腿骨掩埋回去。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一夜的暴雨和寒冷,已经抽干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他嘴唇乌青,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微微发抖。

马金牙带着几个人,踩着泥泞上来了,皮鞋上沾满了黄泥。他皱着眉,嫌弃地看着这片狼藉,看着泥人似的根爷,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哎呀呀!根爷!您看!我说什么来着马金牙声音夸张,带着痛心疾首的虚伪,这破地方,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一场雨就塌成这样!多危险!万一砸着人,或者冲下去堵了路,这责任谁担得起他凑近根爷,声音压低,带着威胁的意味,趁着现在,赶紧签了协议搬了吧!公司补偿不变!再拖下去,这坟塌完了,骨头渣子都找不齐,您守着个泥坑还有啥意思钱也拿不到,图啥

根爷没理他。他正费力地想把一块陷在泥里的朽木板子拖出来。听到骨头渣子几个字,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马金牙,那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木然,而是燃烧着一种冰冷的、刻骨的愤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嘶哑声。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像风中的枯叶一样摇晃。最后,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泥泞里,怀里还死死抱着半块从泥里抠出来、磨得光滑的碎碑石。

3

生死边缘

春枝嫂的护生小院,也被这场暴雨折腾得够呛。窝棚漏得跟筛子似的,地上积了水,猫狗们挤在没漏雨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更糟心的是,马金牙的阴招来了——通往小院的那条唯一的、坑坑洼洼的土路,被几台推土机挖断了!一道又深又宽的沟壑横在那里,还堆满了新挖出来的泥石。美其名曰:施工需要,确保安全。

放他娘的狗臭屁!春枝嫂站在沟壑边上,气得浑身发抖。没有路,她怎么去镇上买便宜的鸡架、麸皮怎么带生病的动物去看兽医三轮车根本过不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许是淋了雨,也许是环境太恶劣,小院里最弱的那几只狗,开始不对劲了。先是没精神,不吃东西,接着是高烧,眼屎糊住眼睛,鼻子干裂,咳嗽,呕吐……症状迅速蔓延开来!

坏了!春枝嫂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她认得这症状——犬瘟!对流浪狗来说,这几乎是绝症!她手头只有些土霉素、板蓝根之类的普通药,根本顶不住!必须尽快打血清、用特效药!

可路断了!她试着把最重的一只小狗裹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远路,想从后山穿过去。后山根本没路,全是陡坡荆棘。她摔了好几跤,衣服划破了,手臂上全是血道子。怀里的小狗气息越来越微弱。等她终于连滚带爬地赶到镇上那家唯一肯给流浪动物看病的兽医站时,已经晚了。兽医摇摇头:太晚了,病毒入脑了,没救了……

春枝嫂抱着那还有一丝温热却已僵硬的小身体,站在兽医站门口,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雨水混着泪水,在她黑红的脸上冲出道道泥痕。她没嚎,也没骂,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仿佛整个世界都褪了色。

回到小院,噩耗接踵而至。又有两只狗没了气息。院子里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剩下的病狗恹恹地趴着,眼神黯淡。几只猫也缩在角落,惊恐不安。

完了……都完了……春枝嫂瘫坐在泥水里,看着这片狼藉和死亡,巨大的无力感像山一样压下来。买药的钱呢她兜里比脸还干净。为了给之前受伤的动物买药,她早已债台高筑。债主昨天还上门催过。

二赖子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沟壑对面,叼着烟,幸灾乐祸地喊:哟!春枝嫂!咋样你那狗祖宗们挺不住啦早跟你说别折腾,晦气!挡着财神爷的路,能有好赶紧收拾收拾滚蛋吧!

春枝嫂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二赖子,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二赖子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缩了缩脖子,嘟囔着疯婆子,赶紧溜了。

春枝嫂没力气骂了。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走进她那间四处漏风的小屋。翻箱倒柜,在最底下压箱底的破布包里,摸出一个用红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沉甸甸的、样式老旧的银镯子。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她当年嫁过来时唯一的体面嫁妆。镯子磨得有些发亮,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

她攥着这对冰凉的镯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她闭上眼,仿佛能看见娘模糊的脸。许久,她猛地睁开眼,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她把镯子往怀里一揣,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踏着泥泞,朝着镇上唯一那家小小的、黑乎乎的打金铺走去。

4

无声的援助

根爷发起了高烧,躺在自家冰冷的土炕上。土炕冰凉,炕席破了大洞,露出下面的土坯。他裹着那床又薄又硬的旧棉被,浑身滚烫,却还是冷得直哆嗦,牙齿咯咯作响。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块从泥水里抠出来的碎碑石,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石头冰凉,贴着他滚烫的胸口。他神志不清,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埋……埋回去……不能露着……老理儿……老理儿……

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沟壑滑下来,滴落在冰冷的枕席上。

老蔫叔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家养了快十年的老黄狗大黄,前几天突然不见了。老蔫叔找遍了村子附近,都没见影儿。大黄老了,不中用了,看家都费劲,但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毕竟跟了他十年。

这天下午,春枝嫂回来了。她脸色灰败,脚步虚浮,怀里没有镯子,只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昂贵的兽药。她刚走到被挖断的路边,就看到沟壑对面,老蔫叔正唉声叹气地四处张望。

老蔫叔!找啥呢春枝嫂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唉,我家那老黄狗,大黄,丢了三四天了……老蔫叔愁眉苦脸。

春枝嫂心里咯噔一下。几天前,她好像在后山那条深沟附近,隐约听见过几声虚弱的狗叫。当时她忙着绕路去镇上,没顾上细看。

你等着!春枝嫂也顾不上疲惫,把药往怀里一揣,转身就往后山跑。那条深沟又陡又滑,平时根本没人下去。春枝嫂抓着藤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滑了下去。沟底阴暗潮湿,散发着腐烂树叶的味道。她焦急地呼唤着:大黄大黄

一阵极其微弱的呜咽声从一堆乱石后面传来。春枝嫂扒开石头,心猛地揪紧了!大黄蜷缩在石缝里,一条后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明显是摔断了。它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瘦得皮包骨头,气息奄奄,只有看到春枝嫂时,浑浊的老眼里才勉强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尾巴极其艰难地、几乎看不见地摇了摇。

我的老天爷!春枝嫂鼻子一酸。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腿,把瘦骨嶙峋的老黄狗抱了起来。大黄很沉,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深沟。荆棘划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她浑然不觉。回到小院,她立刻给大黄清理伤口,用木板和破布条固定断腿,又拿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半块干粮,用水泡软了,一点点喂给它。

两天后,大黄的命保住了,虽然那条腿跛了,但精神好了很多。春枝嫂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她抱着恢复了一些精神的大黄,艰难地绕过断路的沟壑,送到了老蔫叔家门口。

蔫叔!大黄找着了!摔沟里了,腿断了,我给拾掇了一下。

春枝嫂把大黄轻轻放下。

老蔫叔看着失而复得的老伙计,大黄也认出了主人,呜呜地叫着,用头去蹭老蔫叔的裤腿。看着大黄明显瘦削却透着生机的样子,再看看春枝嫂那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手臂上结痂的划痕,老蔫叔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嘴唇哆嗦着,想说点啥,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半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旧竹篮子出来,里面装满了还带着鸡屎的新鲜鸡蛋。他把篮子不由分说地塞到春枝嫂手里,粗糙的大手有些颤抖。

春枝……拿着……给……给那些小东西……补补……

老蔫叔的声音有些哽咽,说完,赶紧低下头,牵起大黄的绳子,转身进了院子,关上了门。仿佛再多待一秒,那点属于庄稼汉的、不善于表达的酸楚就要溢出来。

春枝嫂拎着那篮子沉甸甸的鸡蛋,站在老蔫叔家门口,看着紧闭的院门,又低头看看篮子里圆滚滚的鸡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疲惫、委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交织在一起。她吸了吸鼻子,没让眼泪掉下来,转身,朝着自己那破败却依然有生命等待她的小院走去。

5

舆论风暴

根爷病得昏昏沉沉的消息,像长了脚一样在村里传开了。有好奇的村民家小孩,趁着雨后路好走点,偷偷溜上了野鬼洼。看着那大片塌陷、狼藉不堪的坟地,看着根爷病倒前还在徒劳扒拉的痕迹,孩子们既害怕又好奇。

一个半大孩子眼尖,在根爷清理泥浆的地方,踢到一个硬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锈迹斑斑、形状怪异的铁疙瘩,隐约还能看出点箭头的模样。

啥玩意儿

孩子拿着跑回家问大人。

大人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也认不全:像是……箭头老辈子打仗用的

根爷说,这是老辈儿人流的血,不能就这么没了。

孩子学着根爷那天神志不清时念叨的话。

大人拿着那锈蚀的箭头,愣了一下。再看看窗外远处那片狼藉的野鬼洼,又想起根爷那几十年如一日佝偻扫坟的背影,心里头,莫名地就有点不是滋味。那点对死人坟的嫌弃和恐惧里,似乎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