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在太行山余脉一个叫石窝子的穷山沟里,生活着两个格格不入的怪人:
*根爷:**
七十多的老光棍,曾是生产队的羊倌。他守着村后乱葬岗里一片无主的老坟堆,据说是前朝抗匪义士的埋骨地。他坚信死人也是人,得有个囫囵窝,几十年如一日义务清理坟头、烧点纸钱,风雨无阻。村里人笑他守阴宅的穷鬼,开发商视他为眼中钉。
春枝嫂:**
四十出头的寡妇,性子泼辣能干。她在山坳里用破窝棚和废砖头搭了个护生小院,收留被遗弃、受伤的猫狗,甚至还有村民想宰了吃肉的病牛老羊。她嘴里常念叨:牲口也是条命,能救一个是一个!
为此欠了一屁股债,靠捡破烂、打零工勉强支撑,被村里人骂败家娘们、狗疯子。
天刚麻麻亮,山风还带着昨夜的凉气,像条没睡醒的野狗,在石窝子沟沟坎坎里瞎窜。根爷佝偻着背,像棵被风刮歪了百年的老酸枣树,一步三挪地爬上村后那片乱葬岗。岗子上没几棵像样的树,全是些歪脖子松和荆条疙瘩,坟包子东一个西一个,像被谁随手扔下的破麻袋,早就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了。村里人叫它野鬼洼,晦气,除了根爷,鬼都不来。
他腰里别着那根油光锃亮、早就不出响的铜嘴旱烟袋,手里攥着把秃了毛的荆条扫帚。那扫帚是他自个儿编的,硬得很,扫石头都刮得嚓嚓响。他就那么一下,一下,扫着坟头上的枯枝败叶、碎石坷垃。动作慢得像老牛倒嚼,却又稳得像生了根。浑浊的老眼平时看啥都像蒙了层雾,可一落到这些土包子上,就透出点说不清的清亮劲儿。嘴里没声儿,心里念叨着:都埋汰了,清亮清亮,躺着也舒坦点。
山脚下,石窝子村刚醒。几缕炊烟扭扭捏捏往上飘,还没到半山腰就被风吹散了。穷,这地方就剩个穷字刻在石头上。青壮年都跟鸟似的飞出去找食儿了,留下些老骨头和小崽子,守着几亩薄田,日子过得跟那山泉似的,细得可怜。
嗷——呜!汪!汪!
喵呜——!
死狗!别抢!滚开!
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混着女人泼辣的叫骂,从村子最东头那个山坳坳里炸出来,硬生生把山里的清静撕开个大口子。那是春枝嫂的护生小院——其实就是用烂木头、破砖头和捡来的石棉瓦搭成的几个破窝棚,圈了片荒地。
春枝嫂正跟一只瘸了后腿的土黄狗较劲。狗疼得龇牙咧嘴,嗷嗷惨叫,春枝嫂黑红的脸膛绷着,粗壮的手指头捏着块蘸了紫药水的破布,嘴里骂得比狗叫还响:嚎!嚎个屁嚎!忍着点!老娘给你上药是害你再嚎,把你扔沟里喂狼!
骂归骂,手下动作却麻利得很,三两下把那脏兮兮的伤口裹上了。旁边,几只瘦骨嶙峋的猫在破盆边舔着稀汤寡水的饭——那是她天不亮去镇上小饭馆后门捡来的泔水,挑挑拣拣出来的剩菜汤拌了点麸皮。一头看着就活不长的老牛,慢吞吞地嚼着干草,眼神木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动物体味、粪便和消毒药水的特殊气息,顶风能臭出三里地。
呸!又开始了!这败家娘们,狗疯子!
路过的老蔫叔皱着眉,使劲吸了口旱烟,仿佛要把那臭味压下去,远远绕开了那山坳。村里人对春枝嫂这院子,嫌弃大过理解。救猫救狗自家人都喂不饱呢!还欠一屁股债,不是疯子是啥
根爷在山岗上,隐约能听见下面的动静。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扫他的坟头。扫到最里头一个塌了半边、快被野草吞没的小土包时,他停了停,从怀里摸出几张裁得歪歪扭扭的黄草纸——那是他自己用捡来的废纸糊的,粗糙得很。摸出个打火机(也是捡的),笨拙地点燃,看着那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纸钱,化作几缕青烟,混进了山风里。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清:……凑合着用吧。
晌午头,日头毒了起来。根爷刚回到他那间四面漏风的石头屋,就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吱哇乱叫起来,刺得人耳朵疼。
喂!喂!石窝子的老少爷们儿!都注意了啊!天大的好消息!金凤凰!金凤凰旅游开发公司,看上咱这风水宝地啦!要带咱大家伙儿发财啦!
这声音,油滑得能滴下油来。是马金牙,石窝子村走出去的能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金凤凰公司的经理,还兼着村主任。他那张脸,抹得油光水滑,头发梳得苍蝇拄拐棍都站不住,一身皱巴巴的西装,手腕上那个大金貔貅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眼晕。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挤满了人。马金牙站在个破桌子上,唾沫星子横飞,身后支着块大白布,上面花花绿绿放着PPT——城里人叫这个。什么高端民宿群、山水游乐场、康养度假区……图片上的房子白得晃眼,草地绿得假惺惺,看得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村民们眼都直了,嗡嗡地议论着。
乖乖,这得花多少钱
金牙,真能成
那还有假!马金牙拍着胸脯,金貔貅也跟着蹦,征地!补偿!按亩算!白花花的票子!盖好了,大家伙儿都能进去当服务员,当保安,卖山货!在家门口就能挣大钱!穷日子到头啦!
人群炸了锅,兴奋得像开了的水。穷怕了,谁不想富老蔫叔也挤在人群里,吧嗒着烟,浑浊的眼睛里也闪出点光。发财,谁不想
根爷没往前凑,就蹲在人群外头一个石碾子上,吧嗒着他那不出烟的旱烟袋,像块沉默的石头。春枝嫂来得晚,挤在人群后头,脸上没啥喜色,皱着眉,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味道。
马金牙红光满面,大手一挥,指着旁边支起来的巨大规划图:大家看!咱这蓝图,美不美这,建别墅!这,修索道!这……他的手指头,像根烧红的铁钎子,最后戳在了图纸上两个用红笔狠狠圈起来的地方。
这野鬼洼,风景绝佳!推平了,建个玻璃观景台!城里人就爱看这个!
根爷捏着烟袋锅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片被红圈吞噬的乱葬岗。
还有这!马金牙的手指又挪到村子东头那个山坳,这地方,背风向阳,正好建个‘亲子萌宠乐园’!让城里娃儿跟小动物亲近亲近!
春枝嫂的脸唰地就黑了,泼辣的劲儿瞬间顶到了嗓子眼。
萌宠马金牙还在唾沫横飞地描绘,得是那种雪白的兔子、卷毛的小羊羔,漂漂亮亮的……
放你娘的罗圈屁!一声炸雷似的怒吼,把马金牙的蓝图劈了个粉碎。
春枝嫂扒拉开人群,像头发怒的母狮子,冲到最前面,指着图纸上那个红圈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马金牙!你睁眼说瞎话!那是我的院子!我的狗往哪挪你那些金贵萌宠住进去,我这帮老弱病残的猫狗咋办你们这是要逼死它们!还是要逼死我!
人群瞬间安静了,目光齐刷刷射向春枝嫂,有惊讶,有鄙夷,也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根爷依旧蹲在石碾子上,像尊泥塑。他慢慢抬起眼皮,第一次,把浑浊的目光从那图纸上代表乱葬岗的红圈,移到了春枝嫂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的后背上。他那只攥着秃毛扫帚的手,青筋像蚯蚓一样,在干枯的手背上,微微地跳了一下。
春枝嫂那一声放屁!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整个会场滋滋作响。人群死寂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嗡声。
春枝!你胡咧咧啥!有上了年纪的看不惯她当众撒泼。
就是,人家金牙是带咱发财,你那破院子臭烘烘的,挡着财路了!有人跟着帮腔,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对钱的渴望。
那些猫狗畜生,还能比人金贵二赖子叼着烟屁股,斜着眼,阴阳怪气地起哄。
马金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抹了油似的活泛起来。他摆摆手,压住喧哗,显得格外大度:哎哎哎,乡亲们,静一静!春枝嫂子心善,心疼她那些小动物,我理解,非常理解!他转向春枝嫂,笑容可掬,带着点城里人的体面腔调,嫂子,您放心!咱金凤凰是大公司,讲究人文关怀!您这善举,我们佩服!公司怎么会不管呢我们出钱,帮您找个更宽敞、更正规的地方,给这些小动物安个新家!保证比您这条件好十倍!您看,这多好双赢嘛!
呸!春枝嫂一口唾沫差点啐到马金牙油亮的皮鞋上,叉着腰,嗓门比喇叭还响,马金牙,你少给老娘灌迷魂汤!更宽敞更正规鬼信你的话!前脚把院子给你腾了,后脚我那帮老弱病残的猫狗,怕是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你们眼里只有钱,会善待它们做梦!我哪也不去!就死磕在这儿了!她像护崽的母鸡,浑身炸着毛,眼睛喷着火。
马金牙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金貔貅手串被他搓得沙沙响。他强压着火气,转向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根爷。根爷还蹲在石碾子上,仿佛刚才的争吵与他无关,浑浊的眼睛只盯着地上几只忙忙碌碌搬家的蚂蚁。
根爷!马金牙提高音量,换上一种敬老的腔调,凑近几步,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盒印着洋文的烟,抽出一根递过去,您老抽根这个进口的,香!
根爷眼皮都没抬,依旧吧嗒着他那杆不出烟的空烟袋,仿佛马金牙是团空气。
马金牙碰了个硬钉子,脸上有点讪讪,但很快又堆起笑,压低声音,带着诱惑:老爷子,您看您,守着那野鬼洼多少年了图个啥一堆烂坟头,风吹雨淋的,连个碑都没有!您这把年纪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公司知道您不容易,特意给您申请了最高的补偿款!他神秘地伸出三根手指,在根爷眼前晃了晃,声音压得更低,这个数!够您在城里买套带暖气的楼房,舒舒服服养老!再也不用风吹日晒扫那破坟头了!您说,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三根手指那得是多少钱啊!城里带暖气的楼房!这对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石窝子人来说,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连老蔫叔都忘了抽烟,直勾勾地盯着马金牙那三根金贵的手指头,喉结上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