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他眼窝深陷,面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灰,颧骨高耸,原本威严的帝王气度被一种神经质的亢奋和深深的萎靡所取代,他时而精神恍惚对着空无一人的殿角喃喃自语;时而又暴躁易怒,为一点小事便厉声呵斥甚至将奏折狠狠掷于阶下,他的身体在崔晚精心调制的丹丸和刻意的精神摧残下,早已被掏空如同风中残烛。
朝臣们噤若寒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龙椅之后。那里不知何时悄然垂下一道半透明的绣着金凤展翼的云锦纱帘,帘后,一道曼妙而挺直的身影端坐着,虽影影绰绰,却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垂帘听政,
这几乎成了朝堂心照不宣的事实,所有的奏折都由司礼监大太监(早已换成了崔晚的人)先呈送昭阳宫,由崔贵妃朱笔批阅,再象征性地拿给神志昏聩的萧彻过目。重要的决策更是直接在帘后,由那个清冷平静却字字千钧的女声定夺。
陛下龙体欠安,本宫忧心如焚,不得已垂帘暂理朝政,以安天下之心。这是崔晚对外的说辞滴水不漏,她早已在清除王庸,高蹇的过程中,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六部和禁军关键位置,朝堂上下,敢怒不敢言者居多,识时务者更是早已暗中投效。
这一日,大雪初霁,萧彻难得有片刻清醒他躺在昭阳宫内殿的龙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觉得刺骨的寒冷。他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崔晚,她穿着一身玄色绣金凤的宫装常服,颜色庄重近乎压抑愈发衬得她肤白如雪容颜绝美,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她正专注地批阅着一份奏折侧脸线条优美而冷硬。
萧彻的目光落在她发髻间,那里,簪着一支与她如今身份地位格格不入的极其朴素甚至有些磨损的素银簪子,簪尾简单的云纹,在宫灯的映照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上萧彻心头就是这支破簪子,她日日夜夜戴着,他赐下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凤钗步摇,都被她束之高阁。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咳得他心肺都仿佛要撕裂开来。崔晚闻声终于抬起了头,她放下朱笔,缓步走了过来手中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
陛下,该用药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将药碗递到萧彻唇边。
萧彻看着碗中那黑漆漆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汁,又看看崔晚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寒潭般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他,他猛地抬手。
哐当
药碗被狠狠打翻在地,漆黑的药汁泼洒在光洁的金砖上,如同蜿蜒的毒蛇刺鼻的气味瞬间充斥整个内殿。
毒妇萧彻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垂死挣扎的疯狂,他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崔晚是你………都是你,王庸………高蹇………还有朕,你给朕吃的什么药你想害死朕,你想谋夺朕的江山!,你这个崔家的余孽,侯云起的姘头,你好狠毒的心肠。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想要扑过去撕碎眼前这个蛇蝎美人,却被自己孱弱的身体拖累,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喘息浑浊的老眼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崔晚。
崔晚静静地站着看着地上流淌的药汁,看着萧彻那副歇斯底里丑态毕露的模样,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的平静。
陛下病糊涂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同玉石相击在这死寂的内殿中回荡臣妾侍奉陛下,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陛下龙体关乎社稷,还请慎言安心静养才是。
她甚至没有弯腰去收拾那破碎的瓷碗和污秽的药汁,只是微微侧首对着殿外吩咐:来人,陛下失手打翻了药碗,重新煎一碗来,再传御医,陛下怕是又魇着了。
宫内,人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清理地面,对龙榻上那个形销骨立,兀自咒骂不休的帝王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麻烦物件。
萧彻看着崔晚那副掌控一切视他如无物的姿态,看着宫人们冷漠的动作一股彻骨的寒意,比这深冬的冰雪更冷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怒火和力气,他颓然瘫倒在龙榻上,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只剩下空洞的躯壳,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这万里江山,这九五至尊的龙椅,早已易主,而新的主人正是眼前这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又亲手锻造出来的复仇女神。
无尽的悔恨和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啃噬着他最后的心智,他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崔晚不再看他,她转身走回书案旁,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诏书,明黄的绢帛上墨迹犹新,她展开诏书清冷的声音清晰地响起,这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真正主宰者的威仪:
传旨:
其一:追念忠烈,前镇北将军侯云起,忠勇为国,战功彪炳,不幸殁于王事,追封靖北王,谥号忠武,以亲王礼厚葬于北邙忠烈陵,择其族中贤子弟,承袭爵位,荫及子孙。
其二:昭雪沉冤,已故镇国大将军崔勖一门,忠肝义胆,功在社稷,十年前遭奸佞构陷蒙受不白之冤,今查明真相实属冤枉,着即昭告天下为崔氏满门平反,追复原职及所有封赏,敕建忠烈祠,四时享祭,崔氏遗孤崔晚忠贞节烈,堪为典范,特赐享亲王双俸。
念到崔氏遗孤四个字时,崔晚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拂过诏书上父亲的名字,冰封的心湖深处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涌出滚烫的酸楚旋即又被更深的寒冰覆盖。
她放下诏书,目光投向窗外,大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覆盖了琉璃瓦,覆盖了宫苑,将整座皇城装点得一片素缟如同巨大的灵堂。
她缓步走出昭阳宫没有带任何宫人,玄色的衣袂在风雪中翻飞,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她独自一人踏着厚厚的积雪,穿过空旷死寂的宫苑走向皇城西北角。
那里,一座崭新的规制宏大的祠堂已然落成,朱漆的大门紧闭上方高悬的匾额上是御笔亲题的三个鎏金大字:忠烈祠。
崔晚在祠堂紧闭的大门前停下,风雪吹打着她的脸颊和衣袍冰冷刺骨,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朱漆大门,那触感仿佛瞬间连通了十年前的朱雀长街,连通了那夜的烈焰与血腥。
门内,供奉着她崔家一百三十七口的牌位。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名字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木头和刻痕,父母,兄长,叔伯,婶娘还有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忠仆他们都在这里了。
她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没有眼泪,没有哭嚎。所有的悲痛,所有的嘶喊都已在十年的炼狱和血色的复仇中燃烧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片白茫茫的空洞。
大仇得报,王庸毒发身亡,高蹇葬身枯井,萧彻形同朽木,生不如死,崔家洗刷了污名重获荣光。侯云起也得了追封,享尽哀荣似乎都完成了。
可是,祠堂里的牌位不会活过来,那个在御花园海棠树下,用赤诚目光望着她的少年将军,那个说要带她离开的少年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发髻间那支素银簪,冰冷的触感是她与这冰冷人世最后的一丝联系也是她冰封心湖里,唯一残存的属于崔晚而非崔贵妃的温度。
风雪更急了,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宫苑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万里江山匍匐在她脚下,她站在权力的最巅峰手握生杀予夺。然而,目光所及只有一片被大雪覆盖的望不到尽头的白,冰冷,死寂,空旷得令人窒息。
这血刃旧山河换来的滔天权柄,终究暖不了她心底那片早已冰封千年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