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承平十七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卷着,狠狠砸在帝都新晋朝朱雀大街上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簌簌的闷响,旋即又被更深的夜色吞没。长街尽头,那座曾煊赫无比车马如龙的崔府此刻却如同地狱的裂口。
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随着寒风在街巷间弥漫,钻入每一个蜷缩在门缝后惊恐窥视的鼻孔中。府内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扭曲贪婪的烈焰地舔舐着雕梁画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仿佛巨兽咀嚼骨骼的脆响。其间夹杂着凄厉不成人声的惨叫,绝望的哭嚎,还有兵刃砍入骨肉的沉闷钝响一声声敲碎了帝都承平的假象。
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奉旨,崔氏满门,杀无赦……一个尖利似夜枭的声音穿透混乱宫内大太监高蹇,他裹着厚重的貂裘,站在崔府大门外临时搭起的避风棚下,苍白的脸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笑意,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扫视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屠杀。他身旁站着当朝宰相王庸,须发花白,官袍整肃,脸上是一派道貌岸然的沉痛,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偶尔掠过一丝得逞的精光。
崔府西角一处堆放杂物的小院柴房内,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死死咬住下唇,将几乎要冲出口的呜咽,硬生生憋了回去,崔家次女崔晚此时小小的身子在铺在干草的柴堆后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身上华贵的锦缎袄裙沾满了灰尘和草屑,一双本应清澈如星子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刻骨的仇恨填满,死死盯着柴房那道窄窄门缝外晃过沾着黏稠暗红血迹的靴子和刀尖。
二小姐,别怕………别出声………一个浑身浴血背上插着半截断箭的老仆,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崔晚紧紧护在身下,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喘息,温热的血不断滴落在崔晚冰冷的脖颈上。记住……记住这些人的脸……记住这火……记住这血…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老仆猛地一推崔晚将她小小的身子塞进柴房角落一个早已掏空,仅容一人的腌菜大缸里又飞快地用旁边的破草席和杂物掩盖住缸口缝隙,几乎就在同时,柴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砰地一声粗暴踹开,两个手持钢刀满身煞气的禁军冲了进来,雪亮的刀光在昏暗的柴房里一闪。
老东西,藏哪儿了滚出来……一个禁军狞笑着,刀尖指向蜷缩在地的老仆。
老仆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最后的光他嘶吼一声,竟拖着残躯像一头绝望的困兽般扑向其中一个禁军,他枯瘦的手死死抱住那人的腿,张口狠狠咬下……
找死另一名禁军怒骂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寒光闪过鲜血如同泼墨般溅满了斑驳的土墙。
缸内的崔晚透过草席的缝隙,眼睁睁看着那个从小抱着她哄着她的忠仆伯伯,头颅滚落在地无头的尸体还死死抱着那禁军的腿,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进脸颊的皮肉里,剧烈的颤抖让她牙齿咯咯作响却硬是没发出一丝声音。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迹,留下冰冷的痕迹。恨意如同剧毒的藤蔓在这一刻,深深扎根于她幼小的心脏缠绕着每一寸骨血,她记住了外面那两张狰狞的脸,记住了高蹇阴鸷的笑,记住了王庸伪善的沉痛,更记住了那映红半边天吞噬了她所有亲人的熊熊烈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哭嚎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声和寒风呼啸,掩盖缸口的杂物被小心翼翼拨开,一张同样沾满血污属于府中另一个沉默寡言花匠的脸探了进来,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决绝。他一把抱起几乎冻僵眼神空洞麻木的崔晚,用一件破旧肮脏的皮袄将她裹紧背在背上,如同狸猫般借着残垣断壁和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朱雀大街后幽深曲折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巷尽头。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试图掩盖满街的猩红和焦黑,却只让那刺目的颜色在纯白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狰狞。
时光如同永定河的水裹挟着泥沙与浮萍,无声奔流了十年,承平二十七年的春日,暖阳融融宫墙内御花园的奇花异草开得正盛一派富贵祥和,仿佛十年前朱雀长街的那场血与火从未发生过。
掖庭局新采选入宫的良家女,正由管事嬷嬷领着穿过九曲回廊,前往储秀宫学规矩。她们大多低着头带着新入宫门的小心翼翼和一丝对未来命运的茫然憧憬。
崔晚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她已不再是那个在血泊中颤抖的幼童,十年隐姓埋名寄人篱下,辗转于京郊偏僻的庄户和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房亲戚家中,过着清贫而谨慎的生活。她的容貌彻底长开,眉眼如画,肌肤胜雪,身姿纤细却挺拔,一身半新不旧的淡青色宫装穿在身上非但不显寒酸,反而衬得她气质沉静如一株空谷幽兰。只是那双眼睛比同龄女子更深邃几分,偶尔抬头望向高耸朱红的宫墙和远处飞檐斗拱的巍峨殿宇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冰寒与审视。
都打起精神来,垂头丧气的像什么样子。管事嬷嬷尖利的声音响起,前面就是御花园,都给我规矩些冲撞了贵人,扒了你们的皮。队伍转入御花园内奇石嶙峋,花木扶疏,香气袭人。崔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名贵的牡丹,芍药,最终落在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粉白的花朵簇拥枝头,娇艳欲滴。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金戈铁马般的锐气,打破了御花园的静谧。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假山石后大步转出,来人一身玄色轻甲,未戴头盔,墨发以银冠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清晰,下颌的线条透着一股年轻将领特有的坚毅,他约莫二十出头身姿如标枪般挺直,行走间龙行虎步,轻甲叶片随着步伐发出轻微而悦耳的铿锵撞击声。阳光落在他英挺的眉宇间仿佛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正是新晋朝年轻一代最耀眼的将星,镇北侯次子,刚刚因剿灭山匪有功被擢升为骁骑营副统领的侯云起。
他显然有急事,步履匆匆,目光锐利地扫视前方,并未过多留意路边垂首肃立的宫女队伍,然而,就在他的视线掠过那株海棠树下时脚步却微微一顿。
崔晚正微微仰头看着那满树繁花,一缕春风拂过,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恰好拂过她白皙的脸颊,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拈住一片花瓣,阳光穿过花枝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的静谧美好与她周身那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奇异地糅合在一起。
侯云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他见过无数美人或娇艳,或柔媚,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沉静得像深秋的潭水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藏着化不开的寒冰和某种难以触及的沉重,那拈花的指尖,纤细莹白,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滞感。
崔晚似有所感,睫羽微颤,目光从花瓣移开,平静地迎上侯云起的视线,四目相对,侯云起只觉得那双眸子像带着钩子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清澈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潭。他心头莫名一悸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滋生,仿佛在无边荒漠中跋涉许久忽然遇见了一泓清泉,既渴求靠近,又被那泉水的幽深所震慑。
侯将军他身后的亲兵见他停下,低声提醒。
侯云起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耳根悄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迅速收回目光对着崔晚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随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大步流星地离去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但那惊鸿一瞥的影像却已深深印入脑海。
崔晚垂下眼帘,指尖的花瓣悄然飘落,方才那年轻将军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探究她看得分明,侯云起,镇北侯家的二公子,她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一丝极淡的涟漪在冰冷的深潭中漾开,旋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盖,这深宫比她想象的更加莫测。
队伍继续前行,崔晚没有注意到在远处一座精巧的观景亭中,一身明黄常服的新晋朝皇帝萧彻,正凭栏而立。他年约四旬面容保养得宜,颇具威仪只是眉宇间带着常年浸淫权术的深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目光却穿过繁花枝叶,精准地落在了崔晚的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她方才拈花抬首时,那惊鸿一现的侧脸上。那沉静中透出的绝色以及那难以言喻的疏离气质,像一道光瞬间攫住了这位阅尽春色的帝王。
萧彻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一丝猫捉老鼠般的兴味。
宫墙内的日子像被无形的手推着,过得飞快又缓慢,崔晚被分派到了相对清闲的尚服局凭着过人的沉静和一手出色的针线,日子倒也平静。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自那日御花园匆匆一瞥后,侯云起的身影,竟像在她冰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顽固地不肯消散。宫宴之上,他英姿勃发侃侃而谈兵事,目光却总在不经意间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角落安静侍立的她身上,带着少年人纯粹的热切藏书楼外回廊的转角,他偶遇抱着绣样的她笨拙地递上一包御膳房新出的还带着热气的精致点心,耳根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知道想靠近她,想把一切他认为好的东西捧给她看。
崔……崔姑娘一次在宫苑僻静处他终于鼓起勇气拦住她,声音带着一丝紧张的干涩却又无比认真我叫侯云起,我……我总觉得,你心里藏着很重的事,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但我……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进她深潭般的眼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离开这里,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好。
崔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悸动,离开这深似海的宫墙,这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枷锁真的可以离开吗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赤诚像一团毫无保留燃烧的火焰般的男子,他眼中的光芒如此纯粹几乎要灼伤她眼底深处的寒冰,十年了,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如此热烈地想要闯进她荒芜黑暗的世界想要带她逃离。
那沉寂如死水的心湖,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家仇未报,前路凶险,可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渴望,几乎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理智和防备,一个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迅速疯长。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私奔的计划在侯云起一次次冒险传递的纸条和崔晚缜密的心思下悄然成形,他将一切安排得看似很周全,利用西山围猎的机会,在皇家猎场边缘的密林接应;伪造身份文牒;联络可靠的旧部准备快马和盘缠,他像对待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只为带她离开这座囚笼。
约定的日子终于到来,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浓重的墨色泼洒在重重宫阙之上,只有几点稀疏的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影子。梆子声敲过三更整个皇宫陷入一片死寂。
崔晚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宫女服,将仅有的几件母亲遗物和侯云起悄悄塞给她的那支素银簪紧紧贴身藏好,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困了她数月的冰冷宫殿,眼神冰冷而决绝。然后,她像一抹真正的幽魂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夜的侍卫和偶尔走过的宫人,凭借着侯云起提供的路线图和这些日子暗中观察的记忆,敏捷地穿过一道道回廊与宫门,向着离宫墙仅一墙之隔的皇家猎苑方向潜行。
夜风冰冷,刮在脸上生疼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火热与紧张,近了,更近了,她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能看到远处猎苑高大围墙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甚至能想象出墙外密林中,侯云起焦灼等待的身影和他温暖有力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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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即将抵达最后一道低矮宫门,通往自由的缝隙时。
唰,唰,唰。无数火把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同时燃起,刺眼的火光瞬间撕裂了浓重的黑暗将这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崔晚的身影无所遁形暴露在刺目的光芒之下。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响起,无数身着铁甲,手持利刃的御林军从暗处涌出,瞬间将崔晚团团围住,冰冷的矛尖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铁甲碰撞的铿锵。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在宰相王庸,大太监高蹇以及一众宫人侍卫的簇拥下,缓缓从阴影里踱出,皇帝萧彻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怒,反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和冰冷的嘲弄,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黏腻地缠绕在崔晚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
深更半夜,崔良侍这是要去哪儿啊萧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死寂的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