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赶紧念我的名字,我的遣散费都算好了。
司珍局的偏殿里,空气黏腻得像化不开的陈年蜜蜡,带着一股子旧木头和潮湿苔藓的霉味。
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寒鸦扑棱翅膀的声音,还有身边宫女小翠那压抑不住,细微如蚊蚋的抽泣。
但苏绵什么也听不见。
她的耳朵里,只有自己心脏一下又一下,沉闷又欢快的擂鼓声。
她的指尖藏在袖子里,正掐着指节,一遍遍地默算那笔即将到手的遣散费——二十三两七钱。
不多不少,正好够她在江南老家,寻个临水的小镇,盘下一间小小的茶馆。
门前种一架紫藤,屋后养几只鸡。
从此以后,天塌下来,也与她苏绵无关。
这紫禁城,困了她整整八年,像一口精致却不见天日的井。
如今井口终于要打开了,别人哭天抢地,只有她,想笑。
……以上念到名字的,明日一早便去内务府领了对牌和安家费,出宫去吧。
掌事秋菊姑姑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锉刀,在每个人的心上刮擦着。
她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扫过底下乌压压跪着的一片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
苏绵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强压下嘴角那丝就要咧开的笑意,等着那把锉刀念出最后,也是最动听的两个字。
来吧,快念吧。
司珍局此次精简,重在去冗存精,稳固人心。
秋菊姑姑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新帝仁德,特意嘱咐了,宫里当差久了的老人,只要一向安分守己,便要好生留用,以作表率。
苏绵心里咯噔一下,那面被她敲得震天响的欢喜大鼓,像是被人猛地泼了一盆冰水,连鼓皮都冻裂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蛇一样,从她尾椎骨悄无声息地往上爬。
秋菊姑姑的视线,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苏绵。
来了!
苏绵几乎要控制不住站起来。
你入宫八年,资历最久,向来从不惹是生非,性子最是沉稳。
局里把你留下来,你日后要好生当差,为新来的小宫女们做个榜样,安抚好大家的情绪,莫要辜负了圣恩,知道吗
后面的话,苏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只感觉自己耳边嗡的一声,像有口巨钟被人狠狠撞响,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脑子里那面噼里啪啦响了半天的金算盘,此刻像是被人一脚踹翻,算盘珠子碎了一地,再也拼不起来了。
江南的小茶馆,临水的紫藤花架,后院咯咯哒的母鸡……
所有她用八年青春小心翼翼描摹出的画卷,在这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撕了个粉碎。
偏殿里的空气依旧沉闷,小翠的哭声还在继续,可苏绵的世界,已经彻底没了声音。
只剩下黑白二色。
第二章:屏风后的微咳
太安殿里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在光束里的声音。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子冷香,是上好的龙涎香混着御墨和旧书卷的味道,闻着就让人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该放轻些,生怕惊扰了什么。
苏绵却觉得这股味道呛人得很。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你的口鼻,时时刻刻提醒你:这是天子脚下,喘气都得按着规矩来。
她的差事,是修补殿中那架顶天立地的《江山社稷图》十二扇紫檀木屏风。
说是修补,其实就是个磨洋工的活儿。
昨儿个不知哪个冒失的小太监在挪动花几时不慎,刮蹭了屏风一角,蹭断了几根绣线。
秋菊姑姑便把这活儿派给了她,美其名曰差事清净,最是养性。
苏绵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哪是养性,这分明是发配。
她盘腿坐在厚厚的软垫上,手里捏着一枚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对着面前那座山,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是一座绣在锦缎上的山。
为了表现山体的阴阳向背,晨昏光影,光是青绿色的丝线,司珍局就预备了二十多种。
从石青,黛绿到松花,柳黄,一字排开,亮晃晃地刺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