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页)
她拉上拉链,提起箱子。箱子很轻,轻得让她觉得有些恍惚。她走到梳妆台前,那其实只是一个简陋的桌子,上面摆着几样廉价的护肤品。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憔悴,眼窝深陷,鬓角已染上刺目的霜白,额头上是刀刻般的皱纹,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刚刚破土而出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死寂之后的微光。
她对着镜子,拢了拢耳边散乱的灰白头发。没有再看第二眼。
她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找出纸笔。她坐下来,腰背挺得笔直,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
老张:
冰箱冷冻室下层,有我包好的饺子、馄饨,够吃几天。
这三十年,我仁至义尽。账本我带走了,那是我的命。
离婚协议,年后我会寄给你。
——
李桂兰
字迹有些潦草,却力透纸背。她将纸条用冰箱贴,压在了厨房冰箱门上最显眼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卸下了最后一层无形的枷锁。
她提起那个轻飘飘的行李箱,拉开了卧室的门。
客厅里依旧是那副地狱般的景象,但混乱的尖叫声已经平息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上残留着惊愕、疼痛和难以置信,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重新出现在卧室门口的李桂兰身上。
看到她手里的行李箱时,所有人的瞳孔都猛地收缩了一下。老张更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李桂兰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她拖着行李箱,行李箱的滚轮在沾满油污和残渣的地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碾过破碎的碗碟,碾过油亮的鸡块,碾过黏糊糊的汤汁。
她径直穿过这片由她亲手制造的狼藉战场,走向走廊尽头,母亲的小屋。
屋内,两个孩子早已被吓跑。老人依旧蜷缩在床角,裹着那床被蹬得凌乱的薄被,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恐而睁得很大,茫然无助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李桂兰走到床边,蹲下身。她伸出手,极其温柔地、极其缓慢地,帮母亲把滑落的被子仔细掖好,一直盖到下巴。
然后,她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母亲额前汗湿凌乱的花白头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个初生的婴儿。
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雪过后的死寂,别怕。哥一会儿就来接你。去哥那儿,比在这儿强。等我……安顿好了,就去看你。
她的指尖在母亲枯瘦冰冷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传递着最后一丝暖意和承诺。
说完,她站起身,没有回头。她拖着那个轻飘飘的旧行李箱,一步一步,走过死寂的客厅,走过那些僵立着、脸上表情复杂难辨的亲人——
老张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头;儿女们脸上交织着惊愕、茫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却无人敢上前一步。只有滚轮碾过污渍的咕噜声,和她自己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她换上了自己出门时那双最厚的棉鞋。弯腰时,背脊依旧挺直。
然后,她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李桂兰!丈夫老张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惶和虚弱,你……你真要走!大年三十的!你……
李桂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侧脸。只是用背对着所有人,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这三十年的饭,我李桂兰,做够了。做尽了。做到头了。
我妈,我哥会来接。这家里剩下的老小,她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话音落下,她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防盗门。
门外,风雪依旧。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片,瞬间呼啸着灌入室内,吹散了屋里浑浊的空气,也吹得她灰白的发丝凌乱飞舞,吹得她单薄的旧棉袄紧紧贴在身上。
风雪像无数冰冷的手,试图将她推回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李桂兰挺直了脊梁,像一棵在狂风中扎根的老树。她拖着那个轻飘飘的旧行李箱,一步,踏进了门外那片白茫茫的风雪世界。
滚轮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随即又被不断落下的雪花覆盖。
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沉重地、决绝地合上了。彻底隔绝了屋内的死寂、狼藉、惊惶,以及那曾经耗尽了她半生心血、如今却冰冷如坟墓的家。
风雪瞬间将她吞没。雪花落在她滚烫的手背上,带来一丝清凉。
她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自由的空气。那空气,虽然寒冷刺骨,却前所未有的清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知道,她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走向一个没有无止境的家务,没有理所当然的索取,没有冷漠忽视,没有尖叫催逼的——未知的、却只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身后紧闭的门内,隐约传来老张压抑的咆哮和孩子们不知所措的哭闹,还有儿媳尖声的抱怨:……妈真走了!那……那妈怎么办!这年夜饭……谁做啊!
声音被厚厚的门板阻隔,变得模糊不清,最终消散在呼啸的风雪声中,再也无法追上她远去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