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页)
老张被她质问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在李桂兰那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狼狈地别开了脸。
饿了李桂兰的目光扫过捂着肚子的张卫国,扫过心疼衣服的孙莉,扫过捧着碎手机的张丽娟,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极其冰冷的弧度,厨房里有米,有面,有菜,有肉!灶台是冷的锅是凉的好啊!现在热乎了!你们不是饿吗地上这些,捡起来吃啊!趁热!
她抬手指着地板上还在冒着热气、混杂着各种食物残渣和油污的狼藉:这不都是你们点的吗排骨!鱼!鸡!都在这儿了!吃啊!怎么不吃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孩子们被吓住后压抑的抽噎和汤水滴落的嘀嗒声。所有人都被她这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爆发震住了,脸上青红交错,惊愕、羞惭、愤怒交织,却无人敢再轻易出声指责。
李桂兰不再看他们。她转身,脚步依旧沉重,却异常坚定,径直走向她和老张的卧室。门被她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混乱和目光。
她没有走向衣柜,而是直接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个用了很多年的旧手机。手指因为之前的寒冷和愤怒还有些微颤,但她划开屏幕的动作却异常稳定。通讯录里,一个名字安静地躺在那里:李建国——她远在邻省的大哥。
电话拨通,响了几声就被接起。那头传来大哥略带沙哑、有些疲惫但依旧温和的声音:喂桂兰大年三十的,咋这时候打电话家里都热闹着吧
听到这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声音,李桂兰一直紧绷到麻木的神经像是被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哽咽泄露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是极力压制后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哥。她只叫了一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决心,你……开车来一趟。现在就来。
电话那头的李建国显然愣住了,语气立刻变得严肃:现在出啥事了桂兰你别急,慢慢说!是不是妈……
妈没事。李桂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有事。哥,我不想过了。一天,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什么!李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桂兰!你胡说什么呢!大过年的!是不是老张他……
哥!李桂兰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锐,又迅速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所有人。这个家……烂透了。我撑不住了,哥,我真的撑不住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脆弱,终于泄露了她强撑的坚强。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李建国显然被妹妹这从未有过的绝望语气震住了。
他了解自己的妹妹,吃苦耐劳,坚韧得如同石头,能让她说出撑不住不想过了这样的话,那必定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好。再开口时,李建国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哥知道了。你等着,我马上出发!顶多三个小时!等我!
他没有追问细节,没有劝解,只有最直接的行动承诺。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像一股微弱但坚定的暖流,稍稍融化了李桂兰心头的坚冰。
哥……李桂兰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把妈……也接走。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后,神志不清的母亲在这群自私冷漠的人手里会是什么光景。
放心!李建国的声音斩钉截铁,有哥在!妈我来照顾!你收拾好东西,等我!
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李桂兰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几秒钟。
大哥的声音像一颗定心丸,也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禁锢她多年的枷锁。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半生的浊气全部吐尽。
现在,她开始行动。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里面大多是老张的衣服,她的衣服很少,且都陈旧。
她看也没看那些,直接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有一个蒙尘的旧行李箱,是很多年前单位组织旅游时发的,几乎没怎么用过。她把它拖了出来。
然后,她走到床边,蹲下身,从床底最深处,拖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饼干铁盒。盒盖有些锈住了,她用力掰开。
里面没有饼干,只有厚厚一摞用橡皮筋捆好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张——那是几十年来的账本!
她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纸张早已泛黄发脆。她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娟秀工整的小字,记录着年月日,记录着每一笔微薄的进项,记录着每一笔巨大的开支:
1988年3月15日,卫国学校资料费,12元。
1990年7月8日,卫民学杂费,85元。
1992年9月1日,丽娟买新书包,18元。
1995年11月20日,丽萍学画画,买颜料纸张,35元。
1998年6月,卫国考高中,请老师吃饭送礼,200元。
2001年夏,卫民上大学,学费、生活费、被褥费……总计3500元。
2003年,丽娟结婚,陪嫁电视机一台(金星牌,21寸),800元。
2005年,丽萍结婚,陪嫁洗衣机一台(小天鹅),750元。
2008年,卫国买房,支援首付,20000元。
2010年,卫民做生意,借款,30000元。(未还)
2012年,父亲重病住院,自付部分医药费,18500元。(老张工资未动)
2015年至今,母亲每月药费、护理品开支,约600元月……
一笔笔,一项项,清晰得刺眼!那不仅仅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那是她几十年如一日,从牙缝里、从指头缝里,一分一厘抠出来、省下来、流血流汗挣出来的血汗钱!
是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健康、梦想,甚至尊严,全部填进了这个无底洞般的家!
她拿起那摞账本,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她早已被掏空、被践踏的过去。然后,她站起身,开始往那个旧行李箱里装东西。
动作很慢,却很坚决。几件换洗的、最朴素的衣物,几样洗漱用品,还有那个沉甸甸的饼干盒。行李箱很空,很快就装好了。
她拉上拉链,提起箱子。箱子很轻,轻得让她觉得有些恍惚。她走到梳妆台前,那其实只是一个简陋的桌子,上面摆着几样廉价的护肤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