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大年三十清晨五点,五十岁的李桂兰就踏进了菜市场。
四个子女拖家带口回来过年,九十岁老母亲等着喂饭,全家十四口人的年夜饭压在她肩上。
她冒雪去祖坟烧纸时,丈夫的电话追来了:死哪去了全家等你做饭!
推开门,屋里零食袋堆积如山,孙辈把太姥姥的床当蹦床。
子女们头也不抬刷着手机:妈,快做饭,饿死了。
李桂兰默默走进厨房,端起滚烫的鸡汤——
哗啦!整锅汤泼在了年夜饭桌上。
第一章
清晨五点刚过,天幕依旧沉沉压着,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透不出一丝光亮。
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空旷的街道,发出呜呜的尖啸,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和垃圾,打着旋儿又狠狠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寒气中显得格外微弱而凄清,勉强勾勒出光秃秃行道树的狰狞枝桠。
李桂兰费力地推开单元门,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她身上那件穿了多年、早已不抵寒的旧棉袄,激得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她下意识地裹紧前襟,又把头上那顶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出毛茬的毛线帽往下用力按了按,直到帽檐几乎遮住眉毛,才迎着风,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小区外走去。
她的步子迈得不大,却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不容停歇的惯性。
五十岁的腰身,早已不复年轻时的挺直,常年累月的操劳沉淀在骨缝里,此刻每一步都牵扯出细微的酸痛,尤其是在这冰封雪覆的清晨。
风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她的脸颊,雪粒钻进她裸露的脖颈,带来一阵刺麻。她微微佝偻着背,像一张被无形重担压弯的弓,沉默地向前挪动,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很快又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路灯下,她孤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又很短,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渺小而执拗。
菜市场里早已人声鼎沸。尽管天色未明,昏黄的灯泡下却已是一片喧嚣的海洋。狭窄的通道被各种三轮车、自行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聒噪声、鱼在盆里徒劳拍打水面的噼啪声、沉重的猪肉砍刀落在厚实案板上的闷响……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裹挟着浓烈的生肉腥气、禽类粪便的臊臭、烂菜叶沤出的酸腐以及地面污水蒸腾起的湿冷霉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李桂兰熟练地在人缝和车缝中艰难穿梭。她目标明确,直奔那几个相熟的摊位。沉重的蛇皮袋很快便勒红了她的手指,又深深嵌进她肩头的旧棉袄里。
她喘着粗气,在拥挤的人潮中费力地站稳脚跟,目光扫过摊位上红彤彤的价签,心也跟着一阵阵抽紧。
王老板,这排骨……昨儿不是还二十八吗咋就三十二了她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卖肉的汉子眼皮都没抬,手里的砍刀哐一声剁在案板上,震得肉沫飞溅:大年三十!大姐,你懂不懂行情爱要不要!后面排着队呢!
李桂兰喉头一哽,看着那色泽鲜亮的肋排,最终还是咬咬牙:……行,行,来两斤半吧。她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旧钱包,一层层翻开,里面大多是零碎的纸币。
数钱的动作有些滞涩,指尖带着冻疮的裂口在冰冷的纸币上摩擦,隐隐作痛。
买完肉,她又挤到水产区。鱼贩子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他的水库野生大草鱼。鱼腥味浓烈得让人头晕。她相中了一条还算精神的,鱼贩子报出的价格又让她眼前一黑。
能不能便宜点老主顾了……她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
便宜不了!大姐,你看这鱼多新鲜!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鱼贩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要就赶紧,后面人等着呢!
李桂兰看着在浑浊水里甩尾的鱼,想到家里那群等着吃年夜饭的嘴,想到丈夫挑剔的眼神,终究还是妥协了。
钱包又薄下去一层。接着是活鸡、成捆的蔬菜、沉甸甸的瓜果、成袋的调味料、瓜子糖果……每一样东西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不断地压进她的蛇皮袋里,也压在她的肩膀上,更压在她的心上。
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雪水,从她的鬓角流下,在冻得发红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凉飕飕的痕迹。她佝偻的腰背被沉重的袋子坠得更弯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不是湿滑肮脏的水泥地,而是深不见底的泥潭。
当她终于拖着几乎被撑破的蛇皮袋和另一个同样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般挪到家门口时,天边才刚刚透出一点灰蒙蒙的亮色。
她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摸索了好几下,才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
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内就隐约传来一阵尖锐而含混不清的哭嚎,穿透门板,刺进她的耳膜。
呜……呜哇……饿……饿啊……
是母亲的声音!
李桂兰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顾不得肩膀的剧痛和手指的僵硬,几乎是撞开了家门,踉跄着冲了进去。沉重的袋子被她随手甩在玄关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客厅里,丈夫老张四平八稳地坐在沙发正中央,占据了最温暖的位置。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电视里正播放着喜庆热闹的戏曲节目,锣鼓喧天。他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那穿透门板的哭嚎只是背景音乐里不和谐的杂音。
大女儿张丽娟和小女儿张丽萍并排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两人脑袋凑得很近,盯着其中一部手机屏幕,手指飞快地滑动,不时发出低低的嬉笑声。对于李桂兰进门弄出的动静和那越来越清晰的哭嚎,他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桂兰顾不上换鞋,也顾不上质问,跌跌撞撞地冲向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卧室。
门虚掩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异味扑面而来——那是混杂了老人体味、食物馊味、排泄物以及廉价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腐朽气息。
房间光线昏暗。九十岁的老母亲像个被随意丢弃的破旧娃娃,蜷缩在堆满杂物和污渍的床铺一角。稀疏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和茫然。
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歪斜的嘴角流下来,在灰扑扑的枕巾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湿痕。她的双手像枯树枝一样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喉咙里发出断续而痛苦的呜咽:饿……饿啊……兰……兰……
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半碗早已冰冷凝固的米糊,上面结了一层灰白色的皮。一只空碗歪倒着,碗底残留着一点褐色的药渣。
妈!妈!我回来了!回来了!李桂兰扑到床边,声音哽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着,疼得发慌。
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母亲嘴角的口水,又探手摸了摸母亲身下,果然,一片冰凉濡湿——尿垫早已湿透沉甸甸的,边缘甚至渗到了床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