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页)
她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我动作一僵。
林晚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黑暗中,她的双眸异常清亮,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直直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锁定了我。那里面没有了白天的空洞和歇斯底里,只剩下一种沉静的、深不见底的审视和……痛苦。
顾屿。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刚醒来的沙哑,却字字如冰锥,或者,我该叫你……陈屿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没有理会我瞬间僵硬的表情,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我手中那枚即将触及她手指的戒指上,又抬起,重新锁住我的眼睛。她的眼神锐利得可怕,仿佛要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剖开。
车祸时推开你……
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是我自愿的。因为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我丈夫的脸。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我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记得她记得那一刻!
所以,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深深的受伤,泪水再次盈满眼眶,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用‘为我好’的名义,用一张离婚协议书,就擅自把我推开!凭什么认定我失忆了,就只配活在三年前的泡泡里!又凭什么……
她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说不下去,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一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把那些本该给你的关心和紧张……全都错付了!
她的质问如同狂风暴雨,狠狠抽打在我脸上,每一句都撕开我那些自以为是的、用谎言包裹的牺牲。我站在她床前,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罪人,在她沉痛而清醒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手中的戒指变得滚烫无比,几乎要灼伤我的掌心。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为自己辩解的音节。是啊,凭什么我所有的成全,不过是一场建立在欺骗和自以为是之上的、彻头彻尾的背叛。
对不起……
这三个字苍白无力,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挤出的东西。沉重的愧疚和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她那双盛满痛苦和质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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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缕微光,怯生生地爬上窗台。林晚靠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几张薄薄的纸。那是张主任早上亲自送来的,关于我病情的详细说明和最新的术后评估报告。
她看得很慢,很仔细。纤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拂过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垂体瘤,鞍区占位,视神经压迫,开颅手术风险分级,术后恢复期漫长,长期激素替代治疗……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石块,垒砌出一段她缺席的、充满了未知恐惧和生死挣扎的黑暗时光。
阳光勾勒着她苍白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报告上的文字渐渐变得模糊,被不断涌上的温热液体覆盖。泪水无声地滴落在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抬起手,用指腹用力抹去脸颊的泪,却怎么也抹不干那源源不断的酸涩。她放下报告,目光越过窗台,投向外面刚刚苏醒的城市,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虚空里。
所以……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确诊那天……你签了离婚协议,不是因为不爱了,也不是因为……你想成全我和那个‘陈先生’。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是因为……你觉得你快死了你觉得……那是你能给我的,最后的‘自由’或者……是怕我记起来后,要面对一个……可能死掉的丈夫
她没有看我,但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刺穿了我当时所有阴暗、怯懦又自以为是的念头。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紧紧交握,指尖冰凉。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是。
我低声承认,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除了承认,我还能说什么所有的伪装和借口,在她清醒的审视和这份冰冷的报告面前,都成了最可笑的遮羞布。
林晚沉默了。病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她才缓缓转过头,通红的眼睛望向床头柜。
那里,那枚被我取出的铂金女戒,在晨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固执的光芒。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纤细的无名指上,那道浅白色的戒痕清晰可见。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悬在戒指的上方,停顿着。目光在那枚小小的金属圆环和我之间来回逡巡,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痛苦、愤怒、被欺骗的伤痕、难以消解的怨怼……然而,在那片浑浊的惊涛骇浪之下,却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被彻底湮灭的东西在挣扎,如同沉船后漂浮于海面的、最后一块带着熟悉温度的浮木。
那是什么是恨意消退后残留的不舍是记忆碎片拼凑出的、关于顾屿而非陈先生的模糊感觉还是仅仅出于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理清的、面对病人时本能的怜悯
我不知道。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屏住呼吸,看着她悬停的手指,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窗外的阳光一点点移动,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挣扎和犹豫。
最终,那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缓缓地、坚定地,落了下来。冰凉的金属指环,轻轻套上了那圈淡淡的戒痕。
戒指归位。
没有激烈的拥抱,没有失而复得的痛哭流涕。只有一声极轻的、如同尘埃落定的金属摩擦声,和她瞬间闭上双眼时,睫毛上滚落的、最后两颗沉重的泪珠。它们无声地砸在洁白的被面上,迅速晕开两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两颗终于坠入泥土的种子。
阳光无声地蔓延进来,温暖地包裹住她戴着戒指的手,也包裹住了我们之间这片充满裂痕、浸满泪水、却终究没有彻底崩毁的土地。未来依旧荆棘密布,病痛的阴影远未散去,遗忘的沟壑也并非一夕可平。但这一刻,戒指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仿佛一道微弱却坚韧的纽带,重新连接起了两个在各自深渊中迷失了太久、早已遍体鳞伤的孤岛。
她依旧闭着眼,泪水无声滑落。
我伸出手,带着无尽的悔意和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覆盖住她戴着戒指的手。
她的手冰凉,在我的掌心下微微颤抖着,却没有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