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有了他在朝中周旋,这桩差使便落得异常顺利。领了兵符那日,我站在宫门前,望着灰蒙蒙的天,心里清楚,这既是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是一场赌上性命的征途。
可烦心事偏又找上门来。陈玉梅听说我要去北地征战,生怕自己成了寡妇,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右相。第二日,右相便在朝堂上请奏,竟让她随军出征。
出征那天,见她的随行车队装了满满两车的食物、布匹,还有各式京城买的精巧玩意儿,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去打仗,不是游山玩水!我太清楚她的性子,真闹起来,军中必定大乱,只能暂且顺着她的意。
果然,行军路上她便没消停过。一会儿喊着晕车,要停下歇息;一会儿嫌马车颠簸太快,扰了她补觉;稍不如意便对着士兵发脾气,闹得整个队伍人心惶惶,士气都泄了大半。我好几次想索性抛下她不管,可她哭闹撒泼,死死缠着不肯罢休,非要跟着去北地。
后来日子久了,我才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真相——右相竟私下里教她,让她务必在军中怀上我的骨肉。即便我真战死沙场,她腹中的孩子也能继承我的将军府,右相府便能牢牢攥住这份势力。
好一个打得精的算盘!原来她这般不依不饶地跟着来前线,根本不是怕做寡妇,而是为了这桩肮脏的算计。
到了北地,契丹已发动过两轮猛攻,这片土地早已是满目疮痍。残垣断壁间,流民成群,饿殍遍野,连一口热汤都成了奢望。我本想将陈玉梅安置在后方县城,她却嫌那里流民太多、环境脏乱,哭闹着非要跟去军营。
军营里号角震天,伙食更是粗粝,她哪里受得了这般苦不过几日,便把贴身伺候的兵卒折腾得人仰马翻,不是嫌被褥硬,便是骂饭菜难以下咽。我看着军中心神不宁的模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这场战役结束,无论如何也要和她离了。夜里趁着她睡熟,我在灯下写好了和离书,想着战事稍缓便递出去。
谁知那日她竟不打招呼闯进我的营帐,一眼就瞥见了案上的和离书。她连内容都没细看,当即掀翻了案几,哭嚎着大闹起来,说我要抛妻弃子、狼心狗肺。闹到最后,她竟不管不顾,带着自己的随从怒气冲冲地出了军营,扬言要回京城告状。
我正忙于部署防务,一时没拦住,只想着她闹够了自会回来。可没过半日,噩耗便传来——她离营的消息被城中契丹探子得知,报给了契丹将领荷尔干。就在她走出军营不到十里地的荒林里,被荷尔干的人马截住,生生掳了去。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女人虽让我恨入骨髓,却终究是我的妻子,如今落入敌军之手,后果不堪设想。北地的风卷着雪沫子刮进营帐,冻得人骨头生疼,我攥紧了腰间的佩剑,指节冻得发僵——这一仗,怕是更难打了。
帐外的风雪似乎更紧了,猎猎的风声裹着军卒们压抑的议论,像无数根针往人心里扎。我猛地起身,佩剑在鞘中发出沉闷的嗡鸣,帐内的烛火被带起的风扑得摇晃不定。
将军,要不要派兵去追副将脸色凝重地闯进来,甲胄上还沾着雪粒。
我望着帐外漆黑的夜色,北地的荒原在夜里像头蛰伏的巨兽,藏着数不清的危险。荷尔干是契丹最狡猾的将领,既然敢掳人,必定设好了埋伏。追不得。我咬着牙吐出三个字,喉结滚动,传我令,加强营防,任何人不得擅自出营。
副将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我一人,烛火映着案上那封被掀得边角褶皱的和离书,纸上的字迹仿佛都在嘲笑我的狼狈。我原以为和她的纠葛早已成了磨人的钝痛,却没料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将我再次拖入绝境。
果然,次日清晨,契丹营中便传来消息——葛尔干派人送来书信,扬言若不打开城门投降,便在三日后将陈玉梅拖到阵前,当着全军的面处以极刑。
信纸被我捏得粉碎,纸屑混着指缝间的冷汗簌簌落下。投降那北地的百姓怎么办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怎么办可若不依,陈玉梅……纵然她可恨,终究是条人命,更何况,她身上还揣着右相府的名头,一旦出事,朝堂之上必定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中军大帐里,将领们争论不休,有人主战,说不能为了一个妇人折损国威;有人主和,劝我暂避锋芒,从长计议。我站在舆图前,指尖划过北地的山川河流,忽然想起顾清然来。
若是她,断不会让自己落入这般境地,更不会将旁人逼到两难的绝境。
三日期限转眼即到。那日清晨,契丹阵前果然竖起了高杆,陈玉梅被捆在杆上,衣衫凌乱,头发被寒风扯得披散,远远望去,竟没了往日半分骄横的模样。阵前的风将她的哭喊断断续续送过来,带着彻骨的恐惧。
宋城!你救我!我是右相的女儿!你不能不管我!
我勒住战马,手心的冷汗浸透了缰绳。身后的将士们个个怒目圆睁,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暴起。葛尔干在对面阵中狂笑,声音隔着旷野传来:宋将军,考虑好了吗降,还是不降
阳光刺破云层,照在结冰的荒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望着高杆上那个绝望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黑压压的军队,忽然扯下头盔,朝着契丹阵前朗声道:葛尔干!你我战场相见,凭的是刀枪胜负,拿一个妇人做要挟,算什么英雄
哈哈哈!本将只要胜,不管手段!葛尔干的笑声更狂。
我深吸一口气,抽出佩剑,剑尖直指苍穹:今日我宋城在此立誓,救回我妻!若不成,便战死沙场,以谢天下!
话音落,全军将士齐声呐喊,声浪震得冻土都似在发颤。高杆上的陈玉梅哭声一顿,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我调转马头,不再看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战,不仅为了北地的百姓,为了军中的弟兄,也为了彻底了断这桩缠人的孽缘。
至于结果如何,或许连老天都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不能再退了。
我挥剑劈开最后一个扑上来的契丹兵,刀刃上的血珠甩落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冰。终于杀到那根高杆下,我反手斩断绑着陈玉梅的绳索,刚要拽着她往外冲,腹部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去,一把匕首竟深深扎进血肉里,而握着刀柄的,正是陈玉梅那双染着惊慌的手。
玉梅,你……我踉跄着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脸上泪水混着污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也不想……葛尔干给我喂了毒药,说杀了你才有解药,不杀你,我也是死……我只能选一条活路啊!
腹部的血顺着衣襟往下淌,暖意迅速从身体里抽离。我倒下的瞬间,看到副将和将士们脸上的慌乱——主帅遇刺,军心顿时大乱,原本占优的战局急转直下,隐隐透出败势。
远处,葛尔干的狂笑声穿透厮杀声传来:宋城!你看看你!成也女人,败也女人!你上一个女人,倒是硬气,我毒打三日,她半个字都不肯吐露!可你这个女人呢稍稍吓一吓,就亲手杀了你!哈哈!死在自己女人手里,是不是比死在战场上千倍百倍地不痛快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涣散的意识里。顾清然……那个被我弃在京城的身影,此刻竟清晰得像在眼前。血沫从嘴角涌出,我望着灰蒙蒙的天,只觉得这北地的风,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冷得能冻碎骨头,冻碎这荒唐又悔恨的一生。
宋城死在战场上消息传到我耳中时,已是一个月后的事。
听说皇城派了崔大帅重新出征,老将军果然神威不减,契丹兵被打得片甲不留,连营寨都被踏平了。他们在契丹营里找到了陈玉梅,那时她已沦为军妓,形容枯槁。崔大帅恨她叛国,更恨她害了袍泽,当场便一刀了结了她。
右相府也因她牵出的祸事被罢官撤职,全府贬回乡下,再无往日风光。陈玉梅三个字,在京城成了人人唾弃的秽语。连带的,宋城当年背弃婚约、撵我离京的旧事也被翻了出来,街头巷尾都在痛骂他眼瞎心盲——放着有骨气的未婚妻不要,偏要娶个叛国的毒妇,落得那样的下场,实在死得不冤。
听着这些议论,我坐在北地的小屋里,指尖捻着父亲留下的旧玉佩,心里竟没什么波澜。那些爱恨纠葛、是非对错,仿佛都随着那场北地的风雪,埋进了冻土深处。
或许,这世间的恩怨本就如此,到头来,不过是各自尘埃落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