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1页)
沈黎雾把最后一件叠好的衬衫塞进行李箱时,窗台上的茉莉正落了瓣,白生生飘在她手背上。院长妈妈端着碗绿豆汤走进来,竹编托盘在老旧的木桌上磕出轻响,“歇会儿,刚从院里的井里镇过的,解解暑气。”
沈黎雾直起身,额角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皮肤上。她接过白瓷碗,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谢谢院长妈妈。”
“谢什么,”院长妈妈坐在床沿,目光扫过行李箱上贴的沈城大学校徽,那是去年硕博连读资格确认后,院里的孩子攒钱给她买的纪念品,边角已经磨得有些发白,“东西都收拾齐了?我看你那本《犯罪心理学导论》还在书架第三层呢。”
沈黎雾低头喝了口绿豆汤,甜得恰到好处,是院长妈妈独有的配方,总比外面卖的多放半勺桂花蜜。“那本要带走的,导师说博士阶段还要用到。”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大部分书之前已经寄过去了。”
“是该轻装上阵。”院长妈妈笑着捋了捋她的头发,指腹带着常年做针线活的薄茧,划过她耳后时,沈黎雾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又很快稳住——从小到大,院长妈妈总爱这样摸她的头,从她刚被送到孤儿院,怯生生躲在门后啃手指,到后来捧着年级第一的奖状冲进办公室,再到现在,即将离开这座住了十八年的院子。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是大班的几个孩子在抢皮球,吵吵嚷嚷的,像撒了把滚热的豆子。院长妈妈侧耳听了听,忽然说:“还记得你刚来时吗?才五岁,穿着件洗得发灰的小裙子,怀里死死抱着个破布娃娃,谁跟你说话都不理,就蹲在石榴树下掉眼泪。”
沈黎雾的手指在碗沿划了圈,“记得。后来院长妈妈给我煮了碗鸡蛋面,卧了两个荷包蛋,我就跟着你走了。”
“可不是嘛,”院长妈妈笑得眼角堆起细纹,“那时候你瘦得像根豆芽菜,我还担心你熬不过那个冬天。没想到啊,现在长这么高,学问还做得这么好。”她伸手比了比沈黎雾的肩膀,“比我都高出一个头了。”
沈黎雾把碗放在桌上,瓷碗与桌面碰撞的声音有些闷。“院长妈妈,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院长妈妈打断她,从口袋里摸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女人,抱着个婴儿站在孤儿院门口,背景里的石榴树还没现在这么粗。“这是你刚来时,送你来的人留下的,说等你长大了再给你。钱是院里这几年攒的,你别嫌少,到了沈城,吃穿别亏待自己。”
沈黎雾的指尖触到照片时,忽然有些发颤。她从没见过这张照片,院长妈妈也从未提过送她来的人长什么样。“院长妈妈,送我来的人……”
“是个女人,看着很体面,就是眼睛红得厉害。”院长妈妈回忆着,声音放得很轻,“她说你叫黎雾,沈是后来我给你加的,想着你在沈城长大,总得有个根。她没说别的,就留下这张照片和一笔钱,说等你有能力了,自然会知道该知道的。”
沈黎雾把照片按在胸口,布料下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十八年了,她无数次在夜里猜自己的父母是谁,为什么会被丢下,可院长妈妈总说,等时机到了,该来的总会来。现在,她要去读博了,要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了,这张照片就像一把钥匙,突然插进了生锈的锁孔。
“院长妈妈,我其实不想走。”她忽然说,声音带着点哽咽,“我怕我走了,院里的事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怕小班的朵朵又尿床时没人给她换被子,怕你夜里腿疼时没人给你揉……”
“傻孩子。”院长妈妈伸手擦掉她的眼泪,掌心的温度烫得她鼻尖发酸,“院里有张阿姨,有李叔叔,还有大些的孩子帮忙,哪就那么娇气了?倒是你,到了学校要好好吃饭,别总熬夜看书,你胃不好,记得按时吃胃药。还有啊,跟同学处好关系,别总闷着头学习,有空……有空就回来看我们。”
最后那句话,院长妈妈说得有些哽咽,她别过头,去看窗台上的茉莉,“你看这花,每年夏天都开得旺,你走了,它也照样开,等你回来时,说不定还能赶上最后一茬。”
沈黎雾点点头,用力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她知道院长妈妈是怕她担心,院里的事哪有那么轻松?去年冬天院长妈妈摔了一跤,卧床半个月,都是她和张阿姨轮流照看,夜里她总听见院长妈妈疼得哼唧,却从不在人前说一句。
“对了,”院长妈妈像是想起什么,从床头柜里拿出个铁皮盒子,打开来,里面全是她从小到大的东西——掉了牙的乳牙,第一次得的小红花,小学时歪歪扭扭写的作文,还有硕博连读的录取通知书。“这个你带着,万一……万一以后用得上呢?”
沈黎雾接过盒子,沉甸甸的,像装着她整个童年。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生病,院长妈妈都会把她抱在怀里,给她讲故事,讲《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讲《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说她是被天使送来的孩子,只是暂时住在孤儿院,等长大了,就会变成更厉害的人。
“院长妈妈,你说我读犯罪心理学,是不是很奇怪?”她忽然问,“别的女生都学文学,学艺术,我却总想着那些阴暗的东西,想着为什么会有人犯罪,为什么会有人伤害别人……”
“不奇怪。”院长妈妈握住她的手,眼神很亮,“黎雾,你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院里丢了捐款箱里的钱,你硬是凭着几个孩子的眼神,找出了是谁拿的?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心里透亮,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你学这个,不是为了看阴暗,是为了把那些阴暗揪出来,让更多人像你一样,能安安稳稳地长大,对不对?”
沈黎雾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铁皮盒子上,发出细碎的响声。是啊,她学犯罪心理学,最初就是因为十岁那年,看到院长妈妈发现捐款箱空了时,偷偷抹了好几天眼泪。那些钱是给冬天没棉衣的孩子买布料的,她那时候就想,一定要弄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狠心偷走别人的温暖。
“院长妈妈,我一定会好好学的。”她吸了吸鼻子,“等我毕业了,就回沈城工作,离你近一点,好不好?”
“好啊,”院长妈妈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光,“等你回来,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放好多好多冰糖,炖得烂烂的。”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张阿姨在楼下喊吃饭,孩子们的吵闹声也低了下去。沈黎雾把铁皮盒子放进行李箱最底层,又把那张照片小心地夹进常看的那本《犯罪心理学导论》里。
院长妈妈帮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咔哒”一声,像是在给这段十八年的时光画上一个暂时的句号。
“走吧,吃饭去。”院长妈妈拉起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今晚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让朵朵他们多给你夹几块。”
沈黎雾跟着她走出房间,走廊里飘来饭菜的香味,混合着孩子们的笑声和电视里的动画片声音,熟悉得让她心头发紧。她知道,从明天起,她就要离开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地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面对未知的未来。
但她不害怕。因为她知道,无论走多远,这个院子里总有一盏灯为她亮着,总有一个人在等她回来,就像十八年来的每一个日夜那样。
走到楼梯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窗台上的茉莉又落了一瓣,静静躺在夕阳里,像一个温柔的约定。
“黎雾,快些走呀,再磨蹭排骨可就被小石头他们抢光了。”院长妈妈的声音在前头响起来,带着点刻意的轻快。
沈黎雾收回目光,快步跟上,“院长妈妈,小石头才六岁,能吃多少。”
“你可别小看他,”院长妈妈回头拍了拍她的胳膊,“昨天张阿姨蒸的肉包子,他一个人就吞了三个,撑得夜里直喊肚子疼,还是你起来给他揉的肚子呢。”
提起这事,沈黎雾忍不住笑了,“那不是他说梦里见着肉包子成精了,追着他跑,他得先把包子吃进肚子里才安心嘛。”
“这孩子,脑子里净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院长妈妈也笑,脚步却慢了些,“跟你小时候不一样,你那时候总安安静静的,捧着本书能坐一下午,不像他们,一天到晚没个闲时候。”
走到楼梯拐角,撞见抱着作业本跑过来的小雅,小姑娘看见沈黎雾,眼睛一亮,“黎雾姐姐,你真的要走啦?”
沈黎雾蹲下来,帮她理了理歪掉的辫子,“是呀,姐姐要去上大学了。”
“大学是什么地方呀?比院里的滑梯好玩吗?”小雅眨巴着大眼睛,手里的铅笔在作业本上戳出个小黑点。
“大学呀,有很多很多书,也有很多新朋友,”沈黎雾想了想,“不过没有院里的滑梯好玩,等姐姐放假回来,带你去玩好不好?”
“好!”小雅用力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塞到沈黎雾手里,“这个给姐姐,甜甜的,路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