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奶奶病床边上那点地方,挤得慌。陈默小心地把带来的东西挪开,生怕碰倒什么瓶瓶罐罐。刚松口气,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混着点别的香气,忽然就笼了过来。
白大褂的衣角,轻飘飘擦过陈默裸露的小臂皮肤。那感觉,像被羽毛尖儿飞快地挠了一下。有点凉,又带着点布料摩擦的细微动静。陈默下意识绷紧了胳膊。
家属声音响起来,不高不低,刚好够听清。
陈默猛地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弯着,像藏着点看透什么的笑意,又像只是普通的温和。是苏晚医生。陈默喉咙有点发干,含混地嗯了一声。
苏晚没再看他。她微微倾身,靠近病床上的奶奶。白大褂随着动作,又挨近了陈默几分。那若有似无的布料触感,还有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消毒水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闻气息,存在感一下子变得极强。陈默僵在原地,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自己的动作再引来那衣角的碰触。
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圆盘,轻轻贴上奶奶单薄的病号服。苏晚专注地听着,侧脸线条在病房顶灯下显得冷静又专业。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看着她细长的手指稳稳按住听筒,看着她微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时间好像走得特别慢。陈默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咚咚响,响得他有点心虚。
突然,苏晚微微偏了下头。视线没离开奶奶,话却是飘向陈默这边的:家属
啊在!陈默一惊,像被抓包似的,声音都拔高了一度。
苏晚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依旧保持着倾听的姿势,目光落在奶奶胸口的位置,声音却清晰地传过来:你奶奶的血压记录本,我看一下。
哦…好!陈默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去翻床头柜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塑料袋子窸窣作响,他手指有点不听话,扒拉了好几下才摸到那个硬壳的深蓝色本子。心慌意乱地抽出来,指尖捏着本子边缘,递了过去。
苏晚终于直起身。她抬手,指尖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就在接过本子的那一瞬间,她的指腹,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擦过了陈默捏着本子的食指关节。
那一下触碰,短暂得像静电,却又带着清晰的、属于人体的温热。陈默像是被那温度烫到,手指猛地一缩,血压本差点脱手。他赶紧握紧,手心里瞬间就沁出一层薄汗,黏腻腻的。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撞,撞得他耳膜嗡嗡响。
苏晚却像什么都没发生。她神色如常地翻开本子,指尖划过纸页上那些记录的数字,目光专注。只是那镜片后的眼睛,似乎又弯了那么一点点。
嗯,控制得还行。苏晚合上本子,随手放回床头柜,动作自然流畅。她重新看向陈默,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点审视,又像只是例行公事地交代:下午有项检查,需要家属签字。等会儿护士会把单子送过来。
签…签字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像块石头直直坠下去。他藏在裤兜里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指尖死死抠着兜里那张折叠起来的纸——那张他模仿父亲笔迹,签了陈国栋三个字,还偷偷写了个27的假年龄的单子。纸张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硬硬的,提醒着他这个不能见光的秘密。
有问题苏晚微微挑眉,目光在他瞬间僵硬的脸上停顿了一秒。
没!没问题!陈默立刻摇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干涩发紧,签,我签。他感觉自己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手心那片汗湿的范围越来越大。
苏晚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查看隔壁床的病人。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陈默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开,才偷偷地、长长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药水味的冷香。他低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紧攥着裤兜的手。伪造的签名和那个刺眼的27,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神经。
下午的签字格外煎熬。护士递过来的单子仿佛有千斤重。陈默捏着笔,手心里的汗几乎要把笔杆打滑。他努力控制着手指的颤抖,模仿着父亲那潦草又带点力道的签名,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他听来却刺耳得如同警报。每一笔落下,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写那个27的时候,他几乎不敢呼吸,笔尖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黑点,格外刺眼。他飞快地签完,把单子推给护士,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只觉得护士接过单子的动作似乎停顿了那么零点一秒。
好了。护士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常。陈默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心虚,沉甸甸地压在胃里。
傍晚,夕阳的余晖给走廊镀上一层疲惫的暗金色。陈默靠在奶奶病房外的墙壁上,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寒意。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奶奶絮絮叨叨的担忧和病房里浑浊的空气让他脑子发木。
陈默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他猛地抬头。苏晚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白大褂敞开着,露出里面柔软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和腕表。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药盒,里面分好了几格药片。
苏医生。陈默站直身体,嗓子还有点干。
喏,苏晚把药盒递过来,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陈默的手背,按时给奶奶吃。晚饭后半小时,记清楚。她的指尖带着一点刚洗过手的微凉水汽,那短暂的触碰像冰晶落在皮肤上,激得陈默微微一颤,差点没接稳药盒。
好…好的。他赶紧握紧药盒边缘,塑料盒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苏晚的手——那双手干净、稳定,指甲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苏晚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收回手,自然地插回白大褂口袋里,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住,半侧过身。走廊顶灯的光线斜斜打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挺秀的鼻梁和微微抿着的唇线。
对了,她声音不高,带着点工作告一段落的松弛感,目光却像精准的手术刀,稳稳地落在陈默脸上,下次签字,记得把年龄写对。23岁装27岁,家属
最后两个字,她尾音轻轻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促狭的探究。
轰隆!陈默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之后,是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脸颊和耳朵瞬间滚烫。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握着药盒的手抖得厉害,塑料盒子在他掌心里咯咯作响。
苏晚看着他瞬间血色尽褪又迅速涨红的脸,看着他瞳孔里地震般的惊慌,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那眼神,不再是下午在病房里那种温和的、带着点距离感的审视。此刻,它像穿透了所有伪装,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穿透力,还有一丝……玩味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深了那么一丁点。然后,她利落地转过身,白大褂的下摆扬起一个干脆的弧度,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砖,清脆的嗒、嗒声不紧不慢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声音每一下都像踩在陈默狂跳的心脏上。他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冰凉。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无比刺鼻,攥在手心里的药盒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23岁装27岁……她知道了!她怎么知道的那签名那个洇开的墨点还是……陈默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无数个可怕的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试图汲取一点支撑,可双腿却软得厉害。苏晚最后那个玩味的眼神反复在他眼前闪现,像针一样扎着他。
他该怎么办
奶奶絮叨的声音隔着病房门隐约传来,带着病中的虚弱。陈默猛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他胡乱地把药盒塞进裤兜,冰凉的塑料贴着大腿。现在最重要的是奶奶。他得回去,装作若无其事。
推开病房门,奶奶正费力地想坐起来。默默啊,药拿来了吗声音有气无力。
来了,奶奶。陈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走过去扶她坐好,拿出药盒,又倒了杯温水。手指还是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看着奶奶把药片咽下去,陈默的心才稍微落回肚子里一点。但苏晚那句23岁装27岁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不行,不能坐以待毙。那个伪造签名的单子,那份写着虚假年龄的文书,还留在护士站吗万一被较真的人看到……后果他不敢想。
他得去确认一下。
奶奶,我去打点热水。陈默找了个借口,拿起床头柜上的暖水瓶。
嗯,去吧。奶奶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些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