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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绳
咖啡馆的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作响。周延抬头的瞬间,视线恰好撞上悬在门楣上的阳光——七月的午后,光线像融化的金子,把门口那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鞋尖沾着点梧桐絮,像是从街角那排老树下走过来的。
他低下头,继续搅动杯里的冰美式。冰块碰撞的脆响里,总能听见些别的声音,比如许知意以前总嫌他喝咖啡太急,说冰碴会硌坏牙;比如她系在帆布包上的红绳,走路时会蹭到书包带,沙沙地擦过他的手腕。
先生,您的东西掉了。服务生的声音打断思绪。周延低头,看见自己的钢笔滚到了邻桌脚边,弯腰去捡时,目光突然被桌角的行李箱勾住。
灰蓝色的箱体,边角有些磨损,像是被长途托运过。最醒目的是拉链上缠着的半根红绳,毛线的纹路磨得发毛,末端系着个小小的银铃铛——当年许知意的背包上,也有这么个铃铛,他总笑她走路像只小松鼠,一蹦一跳的,铃铛就跟着叮铃铃地响。
这是他站起身,指尖几乎要碰到那根红绳。
刚才有位小姐落下的,服务生递来张便签,她说如果您在这儿,就麻烦转交。
便签是咖啡馆的点单纸,背面用黑色水笔写着字,清瘦的笔画,带着点刻意压稳的力道。麻烦转交周延,内有他落在旧居的东西。末尾没有署名,但周延一眼就认出那是许知意的笔迹。尤其是延字,最后一笔总习惯性地拐个小弯,像只胆怯的尾巴——当年她在他笔记本上写名字,每次都要在这个弯上多顿两秒,说这样才像永远陪着你。
他的指腹在那个小弯上摩挲,突然想起分手那天,她在宿舍楼下递还他的书,扉页上的名字被泪水晕开,唯独这个小弯,依然清晰。
她人呢周延的声音有点哑。
刚走没多久,往东边去了。服务生指了指窗外,说如果您问起,就告诉您……箱子没锁。
周延拎起箱子,重量比想象中轻。拉链很顺滑,拉开时发出刺啦一声,像是撕开了什么尘封的东西。一股淡淡的香气漫出来,是晒干的薰衣草味——许知意以前总在衣柜里放这种香袋,说能赶走梅雨季节的潮气。有次他借穿她的外套,袖口沾了这味道,被队里的兄弟笑了整周,说他身上有女朋友的味道。
最上层放着本笔记本,封面是褪色的蓝白格子,边角卷得像波浪。周延认得,这是他们大学时共用的错题本,他用黑色笔写高数公式,她用红色笔标英语短语,中间留白的地方,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小漫画——有次他熬夜看球没去上课,她就在本子上画了个耷拉着脑袋的小人,旁边写周延是大笨蛋。
他翻开第一页,一张照片从纸间滑落。是大三那年的秋天,他们在学校的梧桐道上拍的。他穿着校篮球队的红色球衣,球衣号码被汗水洇得有点模糊,是她最喜欢的7;她举着支快融化的巧克力冰淇淋,嘴角沾了点褐色的酱,眼睛弯成了月牙。背景里的梧桐树叶绿得发亮,阳光透过叶隙,在他们脸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许知意的笔迹:2019年9月17日,周延投进绝杀球,冰淇淋很甜。
周延的喉结动了动。那天他打完球,球衣都没换就冲去找她,她在观众席上举着冰淇淋等他,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他抢过冰淇淋咬了一大口,甜得齁人,却觉得比赢了比赛还开心。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省了三天早饭钱买的,因为他说过想吃那家店的巧克力脆筒。
笔记本一页页往后翻,时间好像跟着倒回。有他抄的物理公式,旁边被她画了个哭脸,写着看不懂;有她记的英语单词,他在forever旁边画了个箭头,指向自己的名字;有次吵架,她用红笔写了周延最坏,后来又用黑笔涂掉,改成其实也还行。
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硬纸卡掉了出来。是张电影票根,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上面的字却还清晰:《爱在黎明破晓前》,放映时间是三年前的6月15日,晚上7点45分。
是他们分手那天看的电影。
周延的指尖突然发冷。那天他约她在电影院见面,说有很重要的事要说。她穿了条浅蓝色的连衣裙,是他送的生日礼物,化了淡妆,耳后喷了他喜欢的柑橘香水。电影演到一半,她靠在他肩膀上,轻声说:你看他们多好,从陌生到熟悉,好像一辈子都不够。
他当时没说话,心里像塞着块石头。散场时,他在出口的台阶上停下,说:知意,我们算了吧。
她愣了很久,眼睛慢慢红了,却没掉眼泪,只是问:是因为我爸妈说的话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许知意的父母是大学教授,总觉得他这个学体育的不够稳重,那天中午在咖啡馆撞见,话里话外都是让他别耽误女儿考研。他攥着兜里刚发的兼职工资,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电影里说,遇见喜欢的人,就像看见日出。她转身要走时,突然回头看他,眼睛亮得吓人,可我好像……等不到我们的日出了。
周延捡起那张票根,背面有行极浅的字迹,是用指甲在纸上刻出来的:他说看完就散,可我还在等日出。
字迹刻得很深,几乎要划破纸背。他能想象出她写这句话时的样子,大概是在电影院的黑暗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票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撕扯。
箱子里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件洗得发白的篮球服,是他当年丢在她宿舍的,领口还留着她绣的小太阳;一个缺了角的马克杯,是他们一起在陶艺馆做的,杯身上的两个小人歪歪扭扭地牵着手;甚至还有半包薄荷糖,是他以前总在训练间隙吃的那种,包装上的日期已经过期很久了。
周延的手指在这些旧物上一一掠过,像是在抚摸一段被冻结的时光。他一直以为,分手是他一个人的决定,是为了不耽误她,却从来没想过,那些被他刻意斩断的牵连,其实被她小心翼翼地收着,藏了这么多年。
摸到箱底时,指尖撞上硬物。是个铁盒子,暗红色的漆掉了大半,锁扣上锈迹斑斑。周延认得,这是许知意的百宝箱,小时候装弹珠,长大了装情书,他以前总笑她把宝贝看得比命还重。
盒子没锁。打开的瞬间,他愣住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体检报告,每一张的抬头都是他的名字。
最早的一张是三年前的,那时候他刚毕业,在球队训练时崴了脚,逞强不去医院,是许知意硬拖着他去的。报告上的建议栏里,医生写着需静养两周,避免剧烈运动,旁边用红笔添了行小字,是许知意的笔迹:周延是大犟种,明天开始监督他喝排骨汤。
后面的报告越来越厚。有他因为熬夜看比赛查出的心律不齐,她批注:把他手机闹钟设成23点,不听话就拔网线;有他吃太多辣椒引发的肠胃炎,她批注:冰箱里放了小米粥,再吃辣就把辣椒酱扔了;有他淋雨感冒后的血常规,她批注:伞放在他球队储物柜了,再忘带就打他屁股。
一笔一划,都是她的语气,带着点霸道,又藏着掩不住的担心。周延的视线慢慢模糊,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突然涌上来:他熬夜时,她总会热杯牛奶放在桌角;他吃辣时,她总会备着胃药;他忘带伞时,总能在训练馆门口看见等他的她,手里举着把大伞,自己半边肩膀都淋湿了。
他一直以为那些都是巧合,原来都是她不动声色的安排。
最后一份报告压在最底下,日期是上周。纸页有点皱,像是被人反复看过。医生的建议栏里,用红笔写着加粗的需尽快手术,旁边附着一行小字:左膝旧伤恶化,建议关节镜手术,拖延可能影响行走。
周延的呼吸猛地顿住。他的膝盖在大学时受过重伤,这些年全靠止痛药撑着,每次训练完都疼得站不住,却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许知意。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过……
报告旁边,许知意的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写得很急:已经托陈医生留了床位,下周三上午9点,这次不许再逃。
陈医生是市中心医院的骨科主任,也是他现在的主治医生。上周他去复查时,陈医生还劝他尽快手术,说再拖下去风险很大,他当时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他怕手术影响工作,更怕躺在病床上时,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可现在,这张薄薄的报告上,却写着有人为他留好了床位,算好了时间,甚至连他可能逃跑的心思都料到了。
咖啡馆的风铃又响了。周延猛地抬头,看见许知意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个行李箱,也是灰蓝色的,拉链上缠着半根红绳——和他手里这根,正好能拼成一整根。
她好像瘦了点,头发留长了,扎成个低马尾,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穿着件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洞,还是他以前喜欢的样子。看见他时,她的耳尖瞬间红了,像熟透的樱桃,眼神有点慌,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箱子。
我……她刚要开口,周延的目光突然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
是陈景,穿着白大褂,手里还拿着个病历本,看见周延时,不动声色地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周延的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得发疼。
陈医生说你总把报告藏起来。许知意把手里的行李箱推过来,拉链上的红绳晃了晃,铃铛轻轻响了一声,这个箱子,其实是他昨天‘捡到’,让我转交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紧张,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尖,像是怕他生气。
周延打开她推过来的箱子,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住院用品。一件浅蓝色的病号服,大概是她特意选的,说过他穿蓝色好看;一双防滑拖鞋,鞋底贴着卡通贴纸,是她最喜欢的小熊图案;还有几本杂志,封面都是他喜欢的球队;最上面放着张便签,是陈景的字,龙飞凤舞的:许小姐守在你办公室三个月了,说等你看完旧物,就带你去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