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又是这样。每一次踏进家门,这幅景象都如同复刻。他似乎自带一种选择性失明——对满目狼藉视若无睹,却能精准捕捉电视里每一个无关紧要的画面变换。
我的记忆像一卷磨损的胶片,反复播放着相似的画面:
妈妈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幼儿园接回我,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便一头扎进厨房的烟火气里,锅铲碰撞声、水流冲洗声、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这些声音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心跳。
而那个沙发上的身影,永远是一个沉默的背景板,仿佛这满室的混乱与他毫不相干。
咔哒的关门声终于让他动了动。他极其缓慢地扭过头,目光像生锈的齿轮,在我们身上短暂地咔嗒一下,那眼神里既没有归家的喜悦,也没有丝毫对满地狼藉的歉意,只有被打扰后的、一闪而过的茫然与不耐。
随即,他的头又机械地转了回去,重新被电视屏幕的光影吞没。屏幕里喧闹的笑声尖锐地切割着室内的死寂,仿佛我们只是两个误入他私人领地的影子。
我僵立在玄关,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小石像。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一丝孩童应有的委屈或愤怒都找不到——那些情绪早已被日复一日的漠视磨成了冰冷的粉末。
诚然,客观地说,爸爸待我极好。从小到大,他从未对我扬起过巴掌,甚至连一句重话都吝于出口。
可这种好,像一件挂在真空玻璃罩里的华服,看得见,却永远触碰不到温度。
他给予的是一种没有重量的存在,一种不参与、不介入、不感知的无害。我的世界里,能触摸到的爱意、能依靠的温暖、能汲取的力量,都只来源于那个在厨房和客厅不停奔走的、永不歇息的身影——我的妈妈。
爸爸的好,是一片空白的安全区,却也是情感地图上永远无法标注的荒原。
此刻站在这片荒原与温暖交界的窒息空气里,我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
3.
暮色终于沉沉地压满了窗格,妈妈将几样简单的饭菜——冒着零星热气的青菜、颤巍巍的蒸蛋、还有一盘边缘有些发焦的土豆丝——端上了那张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折叠饭桌。她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阿雨,去洗手吃饭了。他爸,饭好了。
我搁下手中刚刚演算了一半的算术题,纸张边缘还带着铅笔摩擦留下的细小凹痕。
默默起身走进狭小的洗手间,拧开旧水龙头,水流带着初春的刺骨冰凉冲刷指缝。
我一丝不苟地揉搓着指关节、指甲缝,直到掌心泛出淡淡的粉色,皮肤被冰水激得微微发麻。擦干时,毛巾粗糙的纤维刮过皮肤,带着一种接近自虐的洁净感。
待我回到那方局促得几乎转不开身的客厅兼饭厅时,爸爸刚刚施施然从沙发窝里抽身。
他懒洋洋地踱过来,眼神还胶着在电视屏幕未熄的闪烁光影里。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微蜷的指关节上还粘着一点下午嗑瓜子留下的油渍,
但显然,这微不足道的污垢,连同饭前洗手的基本规则,都在他与电视构建的独立王国之外。没有人开口点破——这已是心照不宣的常态。
他拖开那张老旧的折叠木椅准备落座。
吱嘎——金属合页处骤然爆发出刺耳的锐响!那声音如同钝锈的铁片狠狠刮擦在听觉神经上,带着粗糙的颗粒感,
瞬间从我脆弱的耳膜一路激荡直冲头顶,又顺着脊椎冰线般窜至脚心,全身汗毛随之乍立,细密的鸡皮疙瘩如同滚烫沙漠上猛然掠过的冰风,无可抑制地窜起一身寒栗。
我几乎是立刻把头埋得更低,筷子戳着碗里软嫩的蒸蛋,食欲尽失。就在那令人战栗的寒意尚未退去时,一只带着温热和油烟气息的手,无声地、无比熟悉地落在我紧绷的脊背上。
妈妈甚至没有看我,目光平静地垂落在自己碗中,但那只手却带着奇异的暖流与稳定力量,温柔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抚慰意味,一下一下,极其规律地轻拍着。
很奇妙,那层如惊鸟乍羽般的鸡皮疙瘩,竟在她掌心的温度与那沉稳的节奏里,一点点舒展开、融化了,如同被阳光抚平的雪尘,只剩下一种令人鼻尖微酸、眼眶悄然湿润的暖意在脉脉流淌。
餐桌上最后一点残羹冷炙已然失去了热气,凝结的油花在盘底泛着黯淡的光。碗筷凌乱地散在桌上,妈妈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收拾。
她沉默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双肘撑在桌沿,十指无意识地绞缠在一起,骨节用力到微微发白。空气中的凝滞感逐渐堆积,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落下。
终于,她抬起脸,目光如沉静幽深的潭水,带着一种认真,直直地望向沙发方向:
孩子他爸,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清晰地穿透电视广告里喧嚣的罐头笑声,我们……谈谈吧。
爸爸的视线依旧粘在电视荧幕上,画面里正卖力推销着一款刀具,主持人的语气浮夸到失真。
那点微不足道的声波干扰甚至不足以让他偏转一丁点视线,更未察觉到妈妈投来的目光中,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
他只是从喉咙深处模糊地嗯了一声,极其敷衍地点了下头,下颌的线条松弛而漠然,仿佛只是对窗外一场无关紧要的阵雨表示了确认。
我几乎在妈妈开口的同时就接收到了那束投向我的目光——不是看向我,更像是穿透我落向身后的房门,其中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和一种本能的保护意味。
心猛地一沉,我瞬间了然:那堵名为父亲的高墙,今天要被撼动了。而这即将爆裂的雷声和掀起的尘土,妈妈不愿让我沾上一星半点。
不敢有丝毫犹豫,我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像滑溜的小鱼一样从椅子上无声地溜下来。
小凳腿在地上拖出短促而轻微的刮擦声,被刻意放得又轻又快。我几乎是踮着脚尖,以最快的速度旋身冲向那扇通往我小房间的门,像一阵急风卷入窄巷。
薄薄的木板门在我身后被紧紧关上,咔嗒一声轻响落锁——那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屏住呼吸的叹息,
却足以将我隔绝在两个世界的边缘,一边是硝烟弥漫的未知战场,一边是我暂时藏身的孤岛。
我静静地靠在门上,听着外面的说话声,我知道,妈妈要离婚不全是因为爸爸不让他创业,更有他对这个家庭的淡漠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