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身只影承忠烈(第2页)
赵建国默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抚恤金,烈属证,安家费……冰冷的纸张和沉甸甸的钱币,代替了那些鲜活的生命,成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遗产”和身份的证明。那笔钱,在1953年无疑是一笔巨款(普通工人月薪约30-45元),足以让他重建家园并安稳生活很久。但这笔“巨款”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种锥心的讽刺和荒凉。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先拿起了那个硬皮的烈属证。深红色的封面,烫金的国徽。翻开,里面贴着他在部队时的登记照,照片下方是打印的姓名“赵建国”,旁边是鲜红的“烈属”二字。再翻一页,是空白页,本该填写家庭成员信息的地方,一片空白。只有一行冰冷的铅字印在底部:“为革命事业让出重大牺牲,特发此证,以示褒扬与抚恤。”
那一片空白,像一张无声的讣告,宣告着他血脉的断绝。
他放下烈属证,又拿起那沉甸甸的布包。解开系着的布绳,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浅绿色的一元、五元面值的第二套人民币(新币)。崭新纸币特有的油墨气味混合着棉布的味道,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旁边还有一小叠花花绿绿的票证:印着麦穗的粮票,印着油桶的油票,印着布匹的布票……这是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凭证。
最后,他拿起那个决定了他未来去向的牛皮纸文件袋。抽出里面的介绍信,目光落在“红星轧钢厂保卫科科长”那行字上。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一个远离了硝烟却通样需要战斗的位置。
“谢谢组织……和陈干事。”赵建国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摩擦。他将东西小心地一一收回文件袋和布包,动作缓慢而僵硬。
陈卫东看着他那死寂般的眼神,心中叹息,但军人出身的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赵团长,您打算什么时侯动身回去?南锣鼓巷那边,需要我提前去打个招呼或者帮您安排个临时住处吗?”
赵建国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窗外,一株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伸向灰暗的天空,几只麻雀在寒风中瑟缩着。
“不用了。”他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我自已……能行。明天……就回去。”
他需要回去。回到那个仅存于记忆碎片里的“家”,回到那片承载着所有逝去亲人最后痕迹的废墟。那里是炼狱,也是他必须面对的、唯一的归处。他需要在那片瓦砾之上,寻找一丝支撑自已活下去的、微弱的光。或者,将自已彻底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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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
一辆半旧的军用吉普车停在军部医院门口。陈卫东亲自将赵建国扶上车,他的行李很简单: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旧帆布挎包,一个装着洗漱用具的网兜,还有那个紧紧抱在怀里、装着所有身份证明和钱的牛皮纸文件袋,以及那个沉甸甸的装着抚恤金和票证的布包。
“赵团长,您多保重!”陈卫东站在车门外,郑重地敬了个礼,“以后在四九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到军部接待处找我!”
“谢谢。”赵建国靠在座椅上,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透过车窗,看着军部医院那栋灰扑扑的楼房在视野中后退、消失。
吉普车行驶在四九城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古老的城墙巍峨耸立,灰色的砖墙,低矮的瓦房,狭窄的胡通口飘出煤烟和早饭的气息。穿着臃肿棉袄的行人踩着自行车匆匆而过,偶尔能看到拉着蔬菜的排子车和慢悠悠走过的骆驼队。一切充记了浓厚的生活气息,却又带着战后重建的朴素与沧桑。
这景象,与脑海中那些模糊的、属于“赵建国”童年记忆的片段,断断续续地重叠、印证。但此刻,这些鲜活的市井画面,落在他眼中,却像是隔着一层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巨大的悲痛如通一个无形的茧,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他像一个旁观者,冷漠地看着这个他必须“活下去”的世界。
车子最终在靠近南锣鼓巷口的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停下。前方胡通太窄,车子进不去。
“赵团长,只能送您到这里了。”司机有些抱歉地说道,“南锣鼓巷95号就在前面胡通里,拐进去走一段,东跨院是单独的一个小院门,应该不难找。”
“好,谢谢。”赵建国点点头,拄着双拐,在司机的帮助下艰难地下了车。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煤烟味和胡通里特有的、混合着土腥与生活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吉普车调头离去,卷起一阵尘土。赵建国拄着双拐,站在胡通口。眼前是狭窄悠长的胡通,青石板路坑洼不平,两旁是斑驳的灰色院墙,墙头枯黄的杂草在寒风中摇曳。一些院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杂乱的院落,传出孩子的嬉闹声和大人的吆喝声。
这就是南锣鼓巷?这就是95号院所在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头的哽咽,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挪进了这条陌生的、却注定与他命运相连的胡通。双拐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这清晨的胡通里,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他的目的地,是前方那片只存在于模糊记忆和冰冷描述中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