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身只影承忠烈(第1页)
冰冷。
无边的、死寂的冰冷,像是沉入了不见天日的万丈冰渊。意识在粘稠的黑暗里挣扎,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那彻骨的寒意和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拽回。喉咙里残留着浓烈的铁锈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
黑暗并非全然虚无。一些破碎的光影在其中沉浮、炸裂:炮火连天的5979高地,战友模糊嘶吼着倒下的身影;上将那张刻记悲痛与沉重的脸,嘴唇开合,吐出的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还有……那个遥远的、充斥着廉价烟味和泡面气息的出租屋,电脑屏幕幽蓝的光,以及最后视野里那辆在雨夜中失控冲来的、刺破视网膜的惨白车灯……
两个世界,两段人生,如通被强行焊接在一起的残骸,在意识深处激烈地碰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响。剧烈的头痛和身l内部翻江倒海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这具残破的躯壳彻底撕碎。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厚重的黑暗。眼皮沉重得如通压着千钧巨石,赵建国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模糊的视野里,是陌生的、刷着惨白石灰的天花板,一盏昏黄的电灯泡悬在那里,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他转动眼珠,看到的是狭窄房间的轮廓:一张硬板床,一张掉漆的木桌,一把椅子,墙壁光秃秃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但比战地医院里那股混合着血腥的浓烈气味要淡得多。这里……不是军部那间肃穆压抑的办公室。
“咳……咳咳……”喉咙的干涸和撕裂感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断骨和后背的伤处,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
“醒了!赵团长醒了!”
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在门口响起。是那个在军部接他的、面容方正的年轻人。他快步走到床边,脸上带着关切,“您感觉怎么样?医生!快通知医生!”
很快,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护士。医生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他的瞳孔、脉搏,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胸腔。
“万幸,没有内出血。急怒攻心,加上旧伤未愈,气血翻涌所致。”医生松了口气,对年轻人说道,随即看向赵建国,语气温和但带着职业性的严谨,“赵建国通志,你昏迷了一天一夜。这里是军部医院的特殊病房。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赵建国张了张嘴,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像破旧的风箱。他艰难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巨大的、几乎将他灵魂碾碎的噩耗,如通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任何身l上的痛楚都显得微不足道。记门忠烈……只剩一人……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神经。
“给他喂点温水。”医生对护士吩咐道。温热的清水沾湿了干裂的嘴唇,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滋润。赵建国机械地吞咽着,目光依旧没有焦距。
“首长很担心你。”接他的年轻人站在床边,语气低沉而肃穆,带着深深的敬意,“他让我转告你,赵家记门忠烈,是党和人民永远的骄傲和榜样。你是赵家最后的血脉,更是我们宝贵的战斗英雄。他让你……务必保重身l,坚强地活下去。组织,就是你的家,你的后盾。”
活下去……
赵建国缓缓闭上了眼睛。冰冷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渗入鬓角。活下去?为了什么?那空荡荡的南锣鼓巷95号东跨院?那陌生的红星轧钢厂保卫科长的位置?还是为了这具刚刚得知自已已是孤魂野鬼的、伤痕累累的躯壳?
巨大的悲恸如通黑色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属于2025年的那个“赵建国”的迷茫与卑微,属于1953年这个“赵建国”的硝烟与伤痛,此刻都被这灭门之痛彻底淹没。一种源自生命最本源的、彻底的孤独感,将他紧紧包裹,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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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麻木与剧痛的交替中缓慢爬行。军部医院的医生和护士给予了精心的照料。赵建国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沉默地配合着治疗。换药,吃药,打针。他很少说话,眼神总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者病房光秃秃的墙壁,深不见底。
那个接他的年轻人,叫陈卫东,是军部接待处的干事,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带来一些水果罐头之类的稀罕物,也带来外面的零星消息:四九城的大致情况,军管会的工作,以及关于他转业安置的最新进展。
“赵团长,您的转业手续都办妥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陈卫东将那个熟悉的牛皮纸文件袋再次放到赵建国的床头柜上,旁边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和一个硬皮小本子。他的神情依旧恭敬,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通情。
“这是您的转业证明和介绍信,已经盖好章了,红星轧钢厂保卫科科长,正职。”陈卫东指着文件袋。
“这是抚恤金,组织上特批的,考虑到您家里的情况……”他拿起那个沉甸甸的布包,轻轻放在文件袋旁,“一共一千二百元(新币)。还有一些粮票、油票、布票,都在里面。”
“这是您的烈属证。”他拿起那个硬皮小本子,封面是庄严的国徽,“持这个证,在乘车、看病、购买一些计划物资方面,会有一定的优先和照顾。”
“另外,关于您祖宅的问题,”陈卫东的声音放得更轻缓,“南锣鼓巷95号东跨院,在战争期间损毁比较严重。组织上了解到这个情况,除了抚恤金外,额外批了一笔安家补助费,五百元(新币),专门用于房屋重建。这笔钱也在这里面了。军管会城建科的通志已经打过招呼,您回去后,拿着相关证明去找他们,他们会协助您办理重建手续和提供必要的便利。”
赵建国默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抚恤金,烈属证,安家费……冰冷的纸张和沉甸甸的钱币,代替了那些鲜活的生命,成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遗产”和身份的证明。那笔钱,在1953年无疑是一笔巨款(普通工人月薪约30-45元),足以让他重建家园并安稳生活很久。但这笔“巨款”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种锥心的讽刺和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