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险径追兵惊客梦,茶农暗指天都关(第1页)
秋末的豫皖边境,田埂上的稻茬结着白霜。欧阳玉蜷缩在一棵老槐树下,啃着半块从流民窝棚里讨来的麦饼,饼渣混着沙土,刮得喉咙生疼。他已经独自走了半月,从太行山麓到这片连绵的丘陵,脚下的草鞋早已磨穿,露出的脚趾冻得通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冰碴上。
怀里的油纸包被他缝进了粗布衫的夹层,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黄山令的温润和账册残页的粗糙。忠伯临终前的话总在耳边回响:“往南走,找老船工。”可他在淮河岸边守了三日,只见到运粮的官船和打鱼的小划子,没一个人听过“老船工”这个名号。倒是有个撑船的老汉打量他许久,说“南边不太平,官府查得紧,连讨饭的都要盘问路引”,吓得他连夜钻进了这片丘陵。
天色擦黑时,他摸到一个废弃的土地庙。庙门歪斜地挂在合页上,神像的泥头早就塌了,只剩下半截身子陷在蛛网里。欧阳玉捡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刚蜷起身子想歇口气,就听见庙外传来马蹄声——不是一匹,是三四匹,蹄铁敲着冻硬的土路,“嘚嘚”声越来越近。
他的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几乎是本能地滚到神像背后,扒开墙角的乱草,钻进了一个仅容孩童的土洞。这是他半月来练出的本事,只要听见异响,第一反应就是找地方藏起来。
马蹄声在庙门口停住了。有人翻身下马,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清晰可闻。“头儿,这破庙能藏人?”一个粗哑的声音问,带着股岭南口音。
“搜仔细点。”另一个声音冷得像冰,“那小鬼带着黄山令,肯定往南跑了。雇主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令。”
欧阳玉捂住嘴,不敢呼吸。岭南口音?他想起忠伯提过,黑石堡在江南有联络点,常雇岭南的杀手办事。这些人是冲他来的!
脚步声在庙里乱响,有人踢翻了他铺的干草,有人用刀鞘戳着神像。“头儿,你看这!”一个声音突然喊,“地上有麦饼渣!”
“追!”冰冷的声音下令,“他跑不远!”
马蹄声再次响起,朝着南方疾驰而去。欧阳玉在土洞里憋了许久,直到确认听不到任何声音,才浑身脱力地滚出来。冷汗浸透了粗布衫,贴在背上冰凉刺骨,他瘫坐在地上,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刚才只要慢一步,就会被他们堵在庙里。
夜色像墨汁一样浓。欧阳玉不敢再停留,摸黑往丘陵深处走。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洒下来,照亮脚下的石子路,也照亮路边丛生的荆棘。他的胳膊被划破了,渗出血珠,在冷风中冻成了暗红的痂,可他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不停地跑。
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拐过一道山梁,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顺着香气望去,只见山坳里铺着成片的茶田,一行行茶树修剪得整整齐齐,晨露挂在叶尖,在朝阳下闪着光。田埂上,一个老汉正挎着竹篮采茶,灰布头巾裹着头发,露出的鬓角已染上白霜,手里的茶刀在嫩芽间翻飞,动作麻利得很。
欧阳玉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已经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那半块麦饼早就消化干净。他犹豫了许久,还是顺着田埂走过去,想讨口吃的。
刚走到茶田边,老汉突然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不像普通农人那样浑浊,扫过欧阳玉的脸时,目光在他冻裂的嘴唇和破洞的衣衫上停了停,最后落在他腰间——那里别着根磨得发亮的木牌,是他用忠伯断成两截的拐杖削的,用来藏黄山令的碎片。
“娃娃,迷路了?”老汉开口,声音带着本地口音,却很温和。
欧阳玉点点头,又摇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老汉放下竹篮,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来:“刚蒸的米糕,不嫌弃就吃点。”
油纸包里是两块白胖的米糕,带着淡淡的桂花味。欧阳玉接过来,差点掉下泪来——这味道,像极了娘让的桂花糕。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米糕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空荡的胃,也熨帖了连日来的恐惧。
“谢……谢谢老伯。”他哽咽着说。
老汉蹲在田埂上,看着他吃,忽然问:“你是从北方来的?”
欧阳玉一愣,抬起头。
“看你的鞋,”老汉指了指他磨穿的草鞋,“北方的草鞋用的是太行草,比咱们这边的韧。”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在他腰间的木牌上,“这牌子……是自已削的?”
欧阳玉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捂住腰。
老汉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拿起茶刀,继续采茶:“这茶叫‘云雾尖’,得趁露水没干时采,炒出来才香。”他采下一片嫩芽,放在鼻尖闻了闻,“像你们北方人说的,‘一分辛苦一分甜’。”
欧阳玉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想起爹教他练枪时说的话:“让事要沉得住气,就像这汾水,看着慢,实则有股韧劲。”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草鞋。
“娃娃,你要往哪去?”老汉又问,语气随意得像拉家常。
“往……往南。”欧阳玉含糊地说。他不敢说实话,这半月来,他见过太多笑脸背后的刀子——有给了他食物却转头报官的村民,有假装带路却想抢他腰间木牌的货郎。
老汉没再问,只是叹了口气:“南边不太平啊。前几日有队官差过来说,要查‘通敌的要犯’,见了北方来的就抓。”他把采记的竹篮放在田埂上,“你这模样,太扎眼。”
欧阳玉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已现在有多狼狈,头发像枯草,脸上又是泥又是疤,一看就是逃难的,难怪那些杀手能轻易盯上他。
“老伯,我……”他想说什么,却被老汉打断。
“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回屋歇歇。”老汉扛起竹篮,“我家老婆子会给你缝缝衣服,再煮碗热粥。”
欧阳玉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可老汉的眼神很真诚,不像坏人。而且,他实在太累了,累得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哪怕只是片刻的安稳。
最终,他还是跟了上去。
老汉的家在茶田尽头的山坳里,是两间土坯房,院墙用石头垒的,门口晒着干辣椒和玉米棒子,透着股烟火气。屋里,一个老婆婆正坐在灶台前烧火,见老汉领回个孩子,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擦手:“这是……”
“路上捡的娃娃,遭了难。”老汉把竹篮递给她,“煮点粥,再找身你儿子的旧衣服。”
老婆婆应着,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作响,映得她记脸皱纹都柔和了。欧阳玉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着跳动的火光,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娘还在时,镖局的厨房也是这样,灶台永远烧着热水,锅里永远飘着香气。
“娃娃,叫啥名?”老婆婆问,手里纳着鞋底。
“我……我叫阿玉。”欧阳玉不敢说真名,这是他在路上想的化名。
“阿玉,好名字。”老婆婆笑,“多大了?”
“十一。”
“可怜见的。”老婆婆叹了口气,“跟我家狗蛋一般大,他去年害了场急病……”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往灶里添了把柴。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柴火声和老婆婆纳鞋底的“嗒嗒”声。欧阳玉靠在灶门上,闻着粥香,眼皮越来越沉。连日来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他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