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1秋山断路
1989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更沉。易县九联村嵌在大巴山褶皱里,像是被老天爷随手丢在山间的石子。村里的路是祖辈踩出来的羊肠小道,最宽处也容不下两辆架子车并行,路边的野菊开得正疯,黄灿灿的一片,却掩不住山涧里飘上来的寒气。
李建国蹲在自家堂屋门槛上,旱烟杆抽得滋滋响。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像被山风吹皲的老树皮。他娘,去看看灶上的红薯熟了没。他哑着嗓子喊,眼睛却没离开院门外那条通往山下的路。
女人从灶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柴灰:早着呢。你都瞅俩钟头了,凤儿和吴阳怕不是在镇上耽搁了?
耽搁?李建国把烟杆往鞋底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去时说最多五天,这都第十一天了。
院子里的老黄狗突然吠了起来,夹着尾巴往柴房钻。李建国猛地站起来,膝盖咔地响了一声——他这双在田里刨了四十年的腿,近来总爱跟他较劲。
我去吴阳家问问。他捞起墙上的蓝布褂子,没等女人应声就跨出了院门。
吴阳家在村东头,篱笆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吴阳妈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见李建国进来,手里的针线顿了顿:他叔,你来了。
桂英,你家吴阳......李建国的话卡在喉咙里。
吴阳妈抬起头,眼眶红得像熟透的山楂:我正想去找你。刚才去问队长,他说没接到镇上供销社的信,怕是......怕是出事了。
两个中年人站在院子里,秋风吹过,牵牛花的叶子哗啦作响,像是谁在暗处叹气。
生产队长王老实是个跛子,年轻时在矿上被砸坏了腿。他拄着拐杖站在晒谷场中央,嗓子喊得像破锣:家里有劳力的都出来!李凤和吴阳出事了!
半个村子的人都涌了出来,男人们扛着锄头铁锹,女人们提着篮子(里面装着干粮和水),连半大的娃都想跟着,被大人按在怀里。王老实点了点人数,一共十二个后生,加上他和两个年纪大的猎户,十五个人的队伍往山外走。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前几天下过雨,烂泥里嵌着碎石子,稍不留神就会打滑。走到鹰嘴崖时,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山尖上,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队长,你看!一个叫狗剩的后生突然喊,指着路边一块空地。
那里原本立着块半人高的青石,是村里人歇脚时用来坐的,现在却没了踪影。崖边的灌木丛有明显的断裂痕迹,几根枝条还挂着黑褐色的橡胶碎片——那是吴阳家拖拉机轮胎上的。
王老实的脸瞬间白了,他拄着拐杖挪到崖边,往下看了一眼就猛地后退,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快......快往下找!
鹰嘴崖深三百多米,下去的路是猎户踩出来的羊肠小道,陡得像梯子。两个猎户在前面开路,后生们紧随其后,手里的砍刀劈着挡路的荆棘,咔嚓声在山谷里回荡。
下到谷底时,天已经擦黑了。有人点燃了火把,橘红色的光在黑暗中跳动,照亮了眼前的景象——吴阳家那辆东方红拖拉机侧翻在灌木丛里,车头瘪了一半,油箱破了个洞,柴油在地上积了一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在那!狗剩的声音发颤。
火把照过去,李凤趴在一块白石头上,蓝布褂子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被石头划出了血痕,只是那血早已变成了黑紫色。她的头歪向一边,眼睛闭着,嘴角却像是噙着笑。
吴阳卡在驾驶室里,半个身子露在外面,额头上有个窟窿,血把座位染成了黑红色。他的手还紧紧攥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李建国冲过去,想把女儿抱起来,可刚碰到李凤的胳膊就缩回了手——那皮肤硬邦邦的,像晒了半个月的腊肉。凤儿......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猛地跪倒在地上,额头砰砰地磕着石头。
吴阳妈没哭,只是蹲在儿子身边,用彝语轻轻哼着什么。她的手指抚过吴阳圆睁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哄他睡觉。直到后来,有人看见她的指甲缝里全是血——那是她把儿子的眼睛抹闭时,指甲抠进了自己的掌心。
2阴阳先生
抬尸体回村用了整整一夜。后生们轮流换着抬简易担架,火把的光在山路上晃,像一串鬼火。李凤的尸体被一块白布盖着,可风一吹,白布就会掀起一角,露出她那张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脸。
丧事办在晒谷场。两家人的孝棚挨着搭在北面,白幡在风里飘,像两只巨大的蝴蝶。王老实去邻村请了个红白先生,姓周,据说年轻时在终南山学过道,看坟地、做法事都在行。
周先生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着个蓝布包袱,里面装着罗盘、黄符和桃木剑。他到了晒谷场,没先去见两家人,而是围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转了三圈。
把白布掀开。他说,声音不高,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建国和吴阳妈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周先生蹲下身,先看了看吴阳。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吴阳的眼皮上搭了搭,又翻了翻他的指甲,最后从包袱里掏出个小小的罗盘,放在吴阳胸口。罗盘的指针微微晃了晃,很快就停住了。
这娃,走得干净。他站起身,按你们彝族的规矩,烧了吧。烧的时候多撒点艾草,能去晦气。
吴阳妈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艾草。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彝族老人说,人死后火葬时撒艾草,能让魂魄顺着烟走,不迷路。
轮到李凤时,周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蹲下去,手指刚碰到李凤的皮肤就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烫到了。不对劲。他喃喃自语,又把罗盘放在李凤胸口。
这次,罗盘的指针疯了似的转,嗡嗡地发着颤。
咋了,先生?李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周先生没说话,他掀开李凤的袖子,指着胳膊上的伤口:这血是干的,但你们看,伤口周围的皮肤是青的,带黑。他又让李建国把李凤的头抬起来,后脑有肿块,是被石头砸的。她不是当场死的,是在太阳底下熬了一阵子。
李建国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最要命的是这个。周先生指着旁边那块从谷底带来的白石头,上面还沾着黑紫色的血迹,这石头叫月光石,白天吸太阳火,晚上吸月亮精。她的血溅在这石头上,魂魄被石气锁着,出不去。
那......那咋办?李建国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烧。周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必须烧。她死在月圆前三天,又是横死,魂魄里带着戾气,土葬的话,不出七七四十九天,必成厉鬼。
不行!李建国猛地站起来,我李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土葬,哪能让个女娃子挫骨扬灰?他女人也哭了起来:先生,求您发发慈悲,想想别的法子,她才二十岁啊......
周先生叹了口气,从包袱里掏出张黄符,用朱砂笔在上面画了几道:土葬也行,但得用老石磨压坟头。记住,必须是用了十年以上的旧磨,磨过五谷杂粮,沾着人气的。石磨要正正地压在坟顶,不能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