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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罪之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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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3页)

终无言

顾言最终没能挺过那个寒意料峭的夜晚。

没有挣扎,没有告别,甚至没有等到顾念那句冰冷宣判的回音完全消散在ICU浑浊的空气里。他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在那句诛心之言后,迅速地、彻底地熄灭了。仪器上,代表心率的线条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尖锐而持续的蜂鸣声取代了所有杂音,成为病房里唯一的、刺耳的终曲。

顾念站在几步之外,看着护士们沉默而迅速地撤掉那些维系生命的管子,看着那张覆盖了七年前噩梦的、此刻已彻底失去所有表情的脸被白布缓缓遮住。她脸上的冰封没有丝毫融化,甚至在那刺耳的蜂鸣声中,显得更加坚硬、冷峭。直到那具覆盖着白布的单薄躯体被推车推出病房,轮子碾过地砖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她才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向洗手间。

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洗手池光滑的陶瓷壁。顾念双手撑在池边,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空茫一片,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疲惫和……茫然。她一遍遍地用力搓洗着双手,指甲刮过皮肤,留下道道红痕,仿佛要洗掉某种看不见的、令人窒息的血污,洗掉刚才病房里那浓重的死亡气息,洗掉那句不受控制冲口而出的、冰冷刺骨的话语。

水流声掩盖了她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呜咽。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悲伤,更像是一种脱力后的生理反应。直到双手被冷水刺激得通红麻木,她才猛地关掉水龙头,用湿漉漉的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走了出去。脸上,又只剩下一片职业性的、近乎冷漠的平静。

4

真相撕裂

几天后,顾念站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深秋的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冰冷的墙壁上。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潮湿木头混合的气味。她手里攥着从医院后勤处拿到的钥匙,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滞涩的咔哒声,像是在开启一个尘封已久的、布满灰尘的秘密。门开了,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衰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她微微蹙眉。

这是顾言最后七年的栖身之所。狭窄的一室一厅,简陋得近乎寒酸。墙壁斑驳,天花板角落洇着大片深色的水渍。客厅里只有一张掉漆的旧木桌,两把椅子,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沙发。桌面上散乱地放着一些药瓶、几张水电缴费单,还有一本翻旧了的《本草纲目》。一切都透着一种被生活抛弃的潦倒和孤寂。

顾念的目光扫过这些,心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她来这里,只是为了处理那些不得不处理的遗物。

她径直走向那个靠在墙角的旧木箱。箱子很沉,布满划痕。她费了些力气才把它拖出来,拂去厚厚的灰尘,露出下面一把同样古旧的铜锁。钥匙就放在旁边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皮饼干盒里。

咔哒。铜锁应声弹开。

箱子里塞满了杂物。最上面是一些发黄的老照片。顾念面无表情地拿起最上面一张。照片上的顾言还很年轻,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笑容灿烂,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和朝气。他旁边站着同样年轻的林晚,穿着碎花连衣裙,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依偎在丈夫身边,笑容温婉而羞涩,眼神明亮得像盛满了星星。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背景是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金黄一片,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照片右下角,用钢笔写着小小的字迹:1988年春,摄于南郊。愿岁月静好,与晚晚共白头。——顾言

愿岁月静好,与晚晚共白头……

顾念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行褪色的字迹,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那遥远年代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但这恍惚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她面无表情地将照片放到一边,继续翻动。

下面是一些旧证书、笔记本。她没什么兴趣,只是机械地翻找着可能有用的东西。直到手指触到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

文件袋很旧了,边缘磨损,颜色发暗。封口处用细细的麻绳仔细地缠绕了好几圈,系着一个死结。袋子正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片空白。

一种莫名的、细微的悸动,毫无征兆地窜过顾念的心头。她盯着那个素净的袋子,手指悬停在死结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她找来剪刀,毫不犹豫地剪断了麻绳。

袋子里面只有几页纸。最上面是一份打印的、格式熟悉的文件。当她的目光触及文件抬头的瞬间——

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

七个加粗的黑体字,像七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猝不及防地烫进了她的瞳孔!

轰!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她拿着文件的手猛地一抖,纸张差点脱手掉落。七年前那个绝望的夜晚,急诊走廊惨白的灯光,父亲颤抖签字的背影,笔掉落在地的脆响……所有被强行压抑、深埋心底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冰冷的恨意和巨大的悲恸,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喷发,瞬间将她吞没!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喘息。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猛地翻到文件的最后一页,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钉在配偶(法定代理人)签名那一栏!

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墨迹在纸张上晕开一小片——顾言。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签的!

巨大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攥着这份决定母亲命运的判决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薄薄的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要被撕裂。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是作为他伟大牺牲的证明吗还是提醒他自己犯下的罪孽!

就在这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她彻底焚毁的刹那,她的目光猛地凝固在签名栏下方,紧挨着顾言签名的地方。

那里,还有一行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明显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字迹,字迹有些潦草,笔锋颤抖,却异常清晰:

受捐者:顾念。

顾念

她的名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世界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只剩下她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在空寂的老屋里回荡,震得她耳膜生疼。

顾念她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作为……器官受体

她猛地低下头,如同饿狼扑食般,疯狂地翻动文件前面几页。纸张哗哗作响,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飞速掠过那些冰冷的医学条款,最终死死定格在捐献器官意向一栏。

那里清晰地勾选着:肾脏(左)。

而旁边受体信息栏位,本该填写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只有那份补充说明的附件上,在极其不起眼的角落,用极小的字体标注着:受体信息详见后续活体供体匹配文件(编号:RNH-2018-XXXX)。

活体供体

一个冰冷、荒谬、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猜想,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她猛地丢开那份捐献登记表,双手颤抖着,近乎疯狂地在箱子底部翻找。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塑料封皮的东西。她一把抓出来。

是一本深蓝色塑料封皮的儿童保健手册。封面上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边角磨损得厉害。

她颤抖着翻开。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前面几页是她的出生记录、疫苗接种记录。她快速地、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指尖因为巨大的紧张而冰冷僵硬。

终于,在手册靠后的位置,她翻到了一页疾病及诊疗记录。

记录时间:2018年3月(她车祸前约两个月)。

字迹是医生特有的龙飞凤舞:

患儿顾念,4岁。主诉:反复腹痛、乏力、食欲不振月余。查体:面色苍白,眼睑浮肿(+)。辅助检查:尿常规:蛋白(+++),潜血(+);血生化:肌酐显著升高(具体值见检验单附件),尿素氮升高……初步诊断:慢性肾小球肾炎肾功能不全(代偿期)建议上级医院肾内科进一步确诊并评估病情,警惕进展至尿毒症可能……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家属表示经济困难,要求暂缓转诊,予一般支持治疗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