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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追女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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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1

村口送别

七月的阳光,毒辣得像烧红的针尖,毫不留情地扎在陈家坳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每一片叶子上,蒸腾起一股混着尘土和牛粪味的燥热。空气稠得化不开,吸进肺里都沉甸甸的。

村长老陈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此刻却笑成了一朵开败的菊花。他颤巍巍地把一面卷好的、红得有些褪色掉渣的锦旗,硬是塞进陈盖帅怀里。那锦旗沉甸甸的,布料粗糙,边缘都起了毛边,正中央,几个金线绣的大字在烈日下晃得人眼晕……陈家坳情商公子。

盖帅啊!老陈头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全村人的期许,重重拍在陈盖帅厚实的肩膀上,拍得他整个人都晃了一下,咱村百十号光棍儿的希望,可都系在你这一根裤腰带上了!进城,拿出你‘情商公子’的本事来!务必!必须!给咱村带个水灵灵的城里媳妇儿回来!

对!盖帅哥,看好你!

情商公子,加油!

给咱村争光啊!

围观的乡亲们,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几个半大小子兴奋得嗷嗷直叫,比过年杀猪还热闹。陈盖帅黝黑的脸膛在震天的锣鼓和灼人的目光下,一点点涨成了酱紫色。他怀里抱着那面烫手的锦旗,背上一个鼓鼓囊囊、磨得发亮的旧麻袋,里头塞满了娘亲连夜赶制的腊肉、腌得齁咸的咸菜疙瘩、几十个笨鸡蛋,还有他爹传下来的一套半旧的木匠家什。这架势,不像是去省城深圳闯荡,倒像是去……开荒。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比如,这情商公子的名号,不过是帮村东头的王寡妇修好了一个漏水的水瓢,顺便宽慰了她几句守寡不易;又比如,调解了邻居老张家婆媳俩为了只下蛋老母鸡吵得不可开交的破事,最后那只鸡被炖了汤,两家一起喝了才算了结……这些鸡毛蒜皮,跟城里那些西装革履、谈吐风雅的情圣比起来,算个啥

可锣鼓声震耳欲聋,乡亲们殷切的目光像无数根小针,密密麻麻扎在他背上。他最终只是喉结上下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囫囵咽了回去,只憋出一句闷雷似的:……嗯!

车轮卷起漫天黄土,长途破旧客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载着陈家坳情商公子和他那面象征着全村希望的锦旗,摇摇晃晃地驶向那个只在电视里见过的、遍地黄金又充满危险的大城市……深圳。

2

初遇苏薇

当陈盖帅终于扛着他那塞得如同炸药包般的巨大麻袋,踉踉跄跄地从能把人挤成相片的地铁口钻出来时,时间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不再是陈家坳那种温暖的金红,而是被无数冰冷、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切割、折射,变成一种晃眼的、带着金属冷光的橘色碎片,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得他头晕眼花,几乎喘不过气。

空气里没有泥土和牛粪的熟悉味道,只有一种混杂着汽车尾气、香水、还有不知名食物油腻气息的怪味,霸道地钻进他的鼻孔。巨大的电子屏幕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衣着光鲜的人们步履匆匆,像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羊群,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流过。他像个被潮水冲到陌生礁石上的巨大寄居蟹,背着麻袋,抱着锦旗,茫然地杵在人行道中间,笨拙地转动着脖子,试图理解眼前这个庞大、冰冷、快速运转的钢铁丛林。

呜……一声尖锐的公交车鸣笛几乎是贴着他耳朵响起,吓得他猛地一个激灵,抱着麻袋和锦旗狼狈地往旁边一跳,差点撞倒一个穿着时髦超短裙的姑娘。

喂!乡巴佬!看着点路!姑娘尖利的呵斥像根针,刺得他耳膜生疼。

陈盖帅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道歉:对、对不起!俺……俺不是故意的!他下意识地想把那面惹眼的锦旗往身后藏,可布卷太长,动作又笨拙,锦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卷轴滚开,那陈家坳情商公子几个褪色的金字,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滑稽。

他慌忙弯腰去捡,背上沉重的麻袋又不听话地往前一坠,勒得他一个趔趄。就在他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地和自己的行李搏斗时,眼角的余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猛地钉在了几步开外的公交站台旁。

那里站着一个姑娘。

夕阳熔化的金液,温柔地包裹着她。一件剪裁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料子看起来很柔软,勾勒出纤细美好的腰肢。她微微低着头,几缕柔软的发丝垂在颊边,正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她的皮肤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细腻的、近乎透明的光泽,像刚剥壳的煮鸡蛋。鼻梁挺直小巧,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她眨眼轻轻颤动。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周遭的喧嚣、灰尘、急躁的鸣笛,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

陈盖帅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震得他口干舌燥,震得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陈家坳村口老槐树下,老陈头那殷切的嘱托和乡亲们震天的锣鼓声在反复回响……

盖帅!拿出你‘情商公子’的本事来!

给咱村带个媳妇儿回来!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使命感和原始冲动的热血,轰地一下冲上了他的头顶!他所有的局促、自卑、对陌生城市的恐惧,在这一刻,都被这股热血暂时冲散了。他猛地挺直了腰板,仿佛背上的麻袋轻如鸿毛。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一手紧紧攥住那面象征荣誉和责任的锦旗,一手下意识地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其实全是紧张的冷汗),迈开大步,朝着那抹白色的倩影,坚定地走了过去。

他走到距离姑娘还有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努力挺起胸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可靠一些。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浓重的乡音,在嘈杂的车流声中显得异常突兀:

同志!

白衣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洪亮又土气的招呼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一双清澈的、带着些许惊讶和疑惑的眼睛,像浸在清泉里的黑葡萄,对上了陈盖帅因为激动而发亮的视线。她的眼神很干净,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溪流。

就是这双眼睛!陈盖帅感觉自己的心又被那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几乎要窒息。他更加紧张了,但使命感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双手一抖,哗啦一声,将那面卷着的锦旗在他和姑娘之间完全抖开!

褪色的红布,刺眼的金色大字……陈家坳情商公子……在夕阳下毫无遮拦地暴露出来,像一面宣告胜利的旗帜,也像一个巨大的、土得掉渣的笑话。

俺是陈家坳来的!陈盖帅的声音因为用力而更加洪亮,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认真,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俺叫陈盖帅!村里封俺是‘情商公子’!俺……

他后面的话,被一声短促的、带着极度惊吓的抽气声硬生生掐断了。

白衣姑娘那双漂亮的、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在看清那面锦旗和眼前这个黝黑高大、背着巨大麻袋、一脸英勇就义表情的男人后,瞬间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仿佛看到外星生物降临般的荒谬感。她手里那杯刚买的、粉红色的、还插着吸管的奶茶,像被施了魔法,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啪唧一声,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她自己雪白的裙摆上!

黏腻冰凉的粉红色液体瞬间在她裙子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污渍,几颗黑珍珠狼狈地粘在上面,顺着光滑的布料往下滚。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不是愤怒,是纯粹的、被吓坏的恐惧。姑娘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看陈盖帅的眼神如同看到了最可怕的洪水猛兽。她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自己惨遭荼毒的裙子,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一连串慌乱急促的哒哒哒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朝着马路对面狂奔而去,白色裙角沾着粉红的污渍,在夕阳的光流中仓惶地摆动,很快便消失在汹涌的人潮车流里。

只留下陈盖帅一个人,像座被施了定身法的石雕,僵立在原地。他双手还高高举着那面陈家坳情商公子的锦旗,红布在傍晚的微风里尴尬地晃动着。脚下,是摔烂的奶茶杯和几颗滚落的黑珍珠,黏糊糊地粘在尘土里。麻袋沉甸甸地勒着他的肩膀,背上似乎还残留着笨鸡蛋被挤碎后湿漉漉的触感。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凉和茫然。锣鼓声、老村长的嘱托、乡亲们的期望……像退潮的海水,哗啦啦地从他脑子里褪去,留下一个巨大而空旷的、被现实砸得粉碎的坑洞。城市巨大的轰鸣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灌入他的耳朵,震得他脑仁嗡嗡作响。

……薇苏薇他盯着姑娘消失的方向,嘴唇无意识地蠕动了一下,重复着刚才在姑娘手机屏幕上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个名字。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土腥味和汗味的咸菜气息,固执地从他背上的麻袋缝隙里钻出来,弥漫在充斥着汽车尾气和香水味的空气里,格格不入,又无比真实。

3

城中村夜思

深圳的夜,没有陈家坳那种纯粹的、被虫鸣蛙叫包裹的静谧。城中村塘下村的夜,是另一种喧嚣。狭窄得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握手楼缝隙间,挂满了五颜六色、滴滴答答的湿衣服。劣质炒菜的油烟味、下水道若有若无的酸腐味、廉价香水和汗味、还有不知哪家婴儿的夜啼和夫妻的争吵声……所有气味和声音都在这闷热潮湿的罐头盒般的空间里发酵、碰撞、蒸腾。

陈盖帅租住的小单间在顶楼,铁皮屋顶白天吸饱了热量,此刻像个巨大的蒸笼。一张嘎吱作响的铁架床,一张掉漆的旧桌子,就是他全部的家当。墙角,那个巨大的麻袋瘪下去不少,但依旧是个显眼的存在。打开的袋口里,露出一捆捆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腊肉,散发着浓重的烟熏味,还有几个塞得满满的玻璃罐子,里面是黑黢黢、油亮亮的咸菜疙瘩。

他坐在床沿上,汗珠顺着黝黑的脖颈往下淌,在洗得发白的旧背心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桌上放着一个皱巴巴的、印着某超市广告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冷掉的馒头。但他没动,只是死死盯着自己那只粗糙的、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大手。手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面锦旗粗糙布料的触感,还有那杯粉红色奶茶冰凉黏腻的错觉。

情商公子……他低低地、自嘲般地念出这四个字,声音闷在喉咙里,像含着一块烧红的炭。老陈头塞给他锦旗时那张菊花般的老脸,乡亲们敲锣打鼓的欢送,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扎得他心口生疼。那姑娘惊恐的眼神,落荒而逃的背影,还有白裙子上那片刺目的粉红污渍……每一个画面都在他脑子里反复重播,清晰得让他窒息。

盖帅!拿出你‘情商公子’的本事来!

给咱村带个媳妇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