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永无止境的单调声响,像是某种巨大而疲惫的心跳,碾过北方荒原深沉的冬夜。我,顾明,被这声音和一股劣质酒精的酸腐气味从混沌中拽醒。头痛欲裂,像有一把生锈的锉刀在颅骨内侧来回刮擦。意识沉浮间,只觉身下的硬座硌得腰背生疼,车厢里浑浊的空气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不知谁带上车的韭菜馅饺子凉透后的油腻气息,沉沉地压在胸口。对面那个裹着旧棉袄的男人,鼾声如雷,口水在嘴角拉出一条闪亮的细线,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哨音。
廉价西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皱巴巴的,领口沾着不知何时滴落的酒渍。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袋,瘪瘪的,钱包里最后几张钞票的触感令人沮丧。又是一个漂泊的除夕夜,混迹在归乡人潮的缝隙里,像个无处可去的幽灵。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偶尔掠过几星微弱的、不知是灯火还是寒星的光点,瞬间便被无边的墨色吞噬。列车仿佛一头孤独的钢铁巨兽,在茫茫雪野中踽踽独行,除了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一切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就在我试图换个姿势,让酸痛的脖子好受一点时,一声尖叫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车厢里滞重的空气。
那声音尖利、凄惨,带着非人的惊恐,像一把冰锥直直捅进耳膜。
死人啦!死人啦——!
是隔壁车厢传来的,很近。紧接着是混乱的脚步声、撞到隔板的闷响、几声压抑的惊呼和随之而来的、更大声的哭喊。一股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头顶,酒意和昏沉被彻底驱散,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猛地站起身,差点被脚下不知谁乱放的包裹绊倒。
推开连接门,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扑面而来。豪华包厢区域,灯光似乎都比硬座区惨白几分。一群人挤在其中一个敞开的包厢门口,如同受惊的羊群,脸上交织着恐惧和茫然。乘务员老郑那张黝黑的脸此刻煞白,正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都别挤!别挤!退后!退后!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颤抖。
我分开人群,视线越过老郑的肩头,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陈建业。那个在财经新闻里挥斥方遒、被无数人仰望的金融巨鳄,此刻瘫坐在宽大的丝绒座椅里,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歪着头。他那副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滑落到鼻梁中间,镜片后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惊愕与不解。他身上昂贵的羊绒开衫前襟,被一大片深褐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浸透,如同绽开了一朵丑陋的死亡之花。血泊的中心,赫然插着一把黄铜柄的拆信刀,刀身几乎完全没入胸腔,只留下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刀柄,在惨白的顶灯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他僵硬的右手,以一种古怪的角度向前伸出,食指直直地指向包厢墙壁上挂着的那幅装饰性的列车路线图,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地图上蜿蜒的红色线条。这指向,在死亡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句无声的控诉,又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
窒息般的沉默笼罩了门口的人群,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呜咽在背景里低徊。
顾…顾先生乘务长老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里面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您是…顾明顾侦探老天爷,您在这车上!真是老天爷开眼!
他几乎是扑过来,粗糙冰冷的手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顾先生!求您了!帮帮忙!这…这趟车开出去,到下一站,还得整整七个小时!外头大雪封山,警察根本进不来!求求您,帮我们看看…这…这到底是谁干的不然…不然全车人都得疯啊!
他的恐惧和恳求是真实的,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落魄侦探我暗自苦笑。这个名字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里。曾经响亮的招牌早已蒙尘,过去的光环只剩下如今在旧友圈子里偶尔被提及的嘲讽。我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的手,想摇头,想把自己重新缩回硬座车厢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继续在酒精和颠簸中麻痹自己。
然而,目光再次掠过那扇死亡之门。陈建业凝固的惊愕眼神,那根直指地图的僵硬手指,还有那把精致却致命的黄铜拆信刀……每一个细节都像带着倒钩的刺,扎进我因酒精和颓废而麻木的神经深处。一种久违的、近乎本能的悸动在胸腔深处微弱地搏动了一下,像被遗忘在角落的火种,被这冰冷的死亡气息意外地吹开了一丝微光。
郑车长,我的声音出口,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惊讶的沙哑和稳定,封锁现场。除了必要的乘务人员,任何人不得靠近这个包厢。所有人,立刻回到自己座位。通知驾驶室,保持原速,不要停车,不要做任何可能引起恐慌的广播。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几张惊魂未定的脸,另外,立刻找出这节车厢里所有和陈建业先生有关联的人,请他们到餐车集合。我需要问话。
老郑愣了一下,随即像被注入了强心针,连连点头:好!好!听您的!都听顾先生的!他立刻挺直腰板,恢复了部分职业性的镇定,开始大声指挥乘务员驱散人群,封锁通道。
我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豪华包厢特有的皮革和香氛气味,钻入鼻腔。落魄侦探也许吧。但此刻,在这列被暴风雪围困的钢铁牢笼里,在死者空洞眼神的注视下,一种沉寂已久的、名为责任的东西,正缓慢而沉重地从废墟中复苏。我最后看了一眼陈建业那只指向地图的手,转身,朝着餐车的方向走去。车轮撞击铁轨的声响,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了。
---
餐车被临时征用为审讯室。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的塑料桌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晕,反而让角落里的阴影更加浓重。空气里残留着晚餐的油腻气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凶杀现场的冰冷铁锈味。四个人被乘务员引导着,坐在长桌对面,神态各异,像四幅色彩迥异却同样阴郁的肖像画。
最引人注目的是林娜。陈建业的情妇,一个年轻得足以做他女儿的女人。她蜷缩在椅子里,仿佛被抽掉了骨头,精心修饰过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眼线晕开,在惨白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污黑的泪痕。那身剪裁合体的昂贵裙装此刻也皱巴巴的,沾着几点可疑的暗红污渍。她不停地抽噎,身体像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纤细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湿透的蕾丝手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抽泣都牵扯着她单薄的肩膀,发出压抑而破碎的呜咽。那份惊惧和悲伤,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桌面。
坐在她旁边的张维,则是另一个极端。作为陈建业的助理,他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制服里显得空空荡荡。他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胸口。厚厚的镜片后面,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紧张地相互抠挖着,指甲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白色。偶尔有人稍微挪动椅子,发出一点声响,他就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那份懦弱和恐惧,像是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王德海坐在张维的侧后方。这位陈建业在商场上多年的老对手,此刻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他身材壮硕,方脸阔口,脖子上的金链子在灯光下闪着粗粝的光。他双手抱胸,身体前倾,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势盯着我,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浓密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嘴唇紧紧抿着,腮帮子因为咬牙而微微鼓起。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戾气,仿佛我们不是在调查凶案,而是在对他进行一场荒谬的审判。
最后是周泽。他独自坐在稍远一点的角落,与前面三人隔开了一段距离。这位随车医生穿着整洁的白大褂,但领口似乎有些歪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他身形瘦削,面容平静得近乎冷漠,像一块深潭里的石头,不起波澜。那双藏在无框眼镜后的眼睛,眼神沉静,深不见底,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他的动作很轻,偶尔会下意识地整理一下白大褂的袖口,或者调整一下左手腕上一块看起来相当老旧的机械手表的位置。他的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冰壳,隔绝了外界的喧嚷与窥探。
我坐在他们对面,面前摊开一个乘务员找来的劣质笔记本。老郑站在我身后,紧张地搓着手。
各位,我开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餐车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非常不幸,在这样一个夜晚发生如此惨剧。陈建业先生遇害,我们都被困在这列车上。在警方介入前,我们需要尽可能厘清事实。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每一张脸,请大家回忆一下,在列车员发现陈先生遇害前,也就是大约十点四十分左右,你们各自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十点四十林娜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一片茫然,随即又被泪水淹没,我…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应该在…在包厢里哭…建业他…他晚上跟我吵了一架…他…他说要…要跟我分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就因为我多看了几眼那个新来的年轻乘务员!他就说我水性杨花!说要让我滚蛋!一分钱都不给我!呜呜呜…她再次崩溃,伏在桌上痛哭起来,肩膀剧烈耸动。她抬起手腕,露出手腕上几道新鲜的、带着血痕的抓伤,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吵得很凶我追问。
嗯!林娜用力点头,泪水涟涟,他…他骂得很难听…还推了我…差点把我推倒…我手腕…就是那时候…撞到门把手弄的…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后来…大概十点半他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公司有什么急事…就气冲冲地出去了…说让我滚…再也不想看见我…然后…然后我就一直在哭…直到听见…听见外面有人喊…她的叙述充满了情绪化的碎片,时间点模糊不清。
张助理我把目光转向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男人。
张维猛地一抖,像被针扎了一样。他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眼神慌乱地扫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我…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细若蚊蚋,陈总…陈总十点多一点…让我去他包厢…核对…核对一份明天要用的…要用的紧急合同…我…我大概十点二十进去的…十点…十点半左右出来的…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仓促。
核对合同用了十分钟我注意到这个时间点。林娜说陈建业十点半接电话出门,张维说十点半离开。时间卡得很紧。
是…是的…陈总…陈总当时心情很不好…合同…合同看得很快…就…就签了字…张维结结巴巴地解释,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核对合同王德海突然嗤笑一声,声音洪亮而充满嘲讽,打破了餐车的压抑气氛。他身体前倾,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张维脸上,张助理,撒谎也不打个草稿十点多核对合同哈!老子十点刚过就看见你了!你鬼鬼祟祟地从陈建业包厢那边溜出来,怀里揣着个东西,慌得跟被狗撵似的!你怀里揣的是什么嗯是不是那笔他答应给你、后来又反悔的‘封口费’还是你偷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张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看着王德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抖得像筛糠。
王先生,我适时打断王德海的咄咄逼人,把话题拉回来,请注意您的措辞。您说您十点刚过看到张助理那您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十点四十左右又在何处
data-fanqie-type=pay_tag>
王德海收回手指,重重哼了一声,靠回椅背,抱着的手臂肌肉虬结。老子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十点老子在餐车喝酒!一个人!不信问那个端盘子的小子!他粗声粗气地说,十点四十老子还在喝!妈的,这破车连瓶像样的威士忌都没有!老子烦得很!那个姓陈的下午在餐车碰到,还他妈假惺惺地跟我碰杯,背地里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坏水想坑老子!他死了哼,活该!老天开眼!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和刻骨恨意,浓烈的酒气随着他愤怒的呼吸喷吐出来。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角落的周泽身上。他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些激烈的指控和崩溃的情绪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