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第1页)
(一)
雾气像化不开的浓痰,糊在每个人的睫毛上。
沈明舟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一片湿冷,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呼出的气在眼前凝成白雾,没等散开就被周围更浓的雾气吞了进去,连带着声音也被嚼得粉碎——刚才陈崟提醒众人跟上的话,传到他耳朵里时已经只剩下模糊的气音,像是隔着几层棉被听人说话。
“咚、咚、咚。”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不是从固定的方向来的,有时像是在左前方的吊脚楼里,木槌敲在竹筒上,闷钝又规律;有时又绕到了右后方,隔着雾气听着,倒像是有人踩着水在走,鞋底碾过烂泥里的碎石子。沈明舟侧耳辨了辨,忽然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昨天在祭祀场刚醒来时,他似乎就听过类似的响动,只是当时被突然出现的村庄和林缃的惊呼盖了过去。
“别停。”陈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保持队形,脚跟着脚。”
他的身影在雾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块浸了水的黑石头,肩背挺得笔直。沈明舟赶紧跟上,靴底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吱呀”的轻响——这路像是被水泡了很久,石板缝里长出的青苔滑溜溜的,踩上去能感觉到草根在鞋底底下蜷曲着挣扎。
苏玦走在他旁边,眼镜片上蒙着层水汽,她时不时抬手用衣角擦一下,镜片后的眼睛却没闲着,正盯着路边的草丛。“你们看这个。”她忽然停下脚步,弯腰捡起个东西。
是半截竹管。
大概有手指长,断口处很整齐,像是被人用刀削过。竹管内壁泛着油光,凑近了闻,能闻到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烧焦的艾草,又混着点腥甜,跟刚才在图腾基座摸到的暗红色粉末气味有几分相似。
“是养蛊人用的‘哨子’。”林缃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拧了起来,“正常来说,苗寨里会用这种竹管训练蛊虫,不同的节奏能指挥不同的蛊。但这个……”她捏着竹管转了半圈,指腹划过管身上刻着的细密纹路,“上面刻的是‘唤魂’纹,不是指挥蛊虫的,是用来招东西的。”
“招什么?”沈明舟问。
林缃没直接回答,反而指着前面:“往这边走。”
她的脚步快了些,沈明舟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倒像是兴奋——就像学者突然发现了梦寐以求的文献。刚才在晒谷场看到那些被控制的村民时,她眼里也闪过同样的光,只是当时被更浓的忧虑盖着。
“你对蛊术很熟?”他忍不住问。
“不算熟。”林缃的声音在雾里飘着,有点发虚,“我导师是研究西南少数民族巫术的,跟着他跑过几个苗寨。正经的养蛊人现在很少见了,而且他们的蛊术大多是用来防身或者治病的,像这样……”她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像这样把整个村子变成活蛊巢的,只在地方志的怪谈里见过。”
“咚——”
这次的声音格外响,像是就在耳边。沈明舟猛地抬头,看见前面的雾气里晃过个黑影,比陈崟的轮廓更瘦长,一晃就没了。
“谁?”陈崟低喝一声,已经攥紧了腰间的刀。那刀是他从祭祀场带出来的,说是祭祀用的青铜刀,刀身布满绿锈,看着像块废铁,但刚才在吊脚楼里,他用这刀劈开一根碗口粗的木柱时,刀刃连个豁口都没崩。
没人回答。
只有那“咚、咚”声还在响,这次听得清楚了,确实是木槌敲竹筒的声音,而且节奏变了——刚才是匀速的,现在却忽快忽慢,快的时候像急雨打在棚子上,慢的时候又拖着长音,像是有人在叹气。
“不对劲。”林缃的声音压得很低,“这节奏不对。正常的‘唤魂哨’应该是三短两长,现在这个……像是有人在乱吹。”
“乱吹会怎么样?”苏玦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警惕地扫着四周。
“会招错东西。”林缃的声音有点发颤,“就像……就像你本来想叫自家的狗,结果把全村的野狗都招来了。”
话音刚落,雾气里突然传来一阵“嘶嘶”声。
不是刚才听到的那种单只虫鸣,而是成千上万只挤在一起,翅膀摩擦着翅膀,脚爪刮过树叶的声音。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是潮水漫过沙滩,带着股腥甜的热气,把周围的湿冷都冲散了几分。
陈崟突然抬手示意停下。
他侧耳听了几秒,突然朝左边跨了一大步,同时拽了沈明舟一把。沈明舟踉跄着站稳,刚想问怎么了,就看见刚才自己站着的地方,一根青藤突然从地里钻了出来,藤上的尖刺闪着幽蓝的光,要是再慢半秒,恐怕已经扎进他的小腿了。
“是‘刺藤蛊’。”林缃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在操控这些东西。”
那根青藤没扎中目标,像是活物一样扭动着,尖刺上的蓝光越来越亮。周围的草丛里也开始窸窸窣窣地响,更多的青藤钻了出来,在雾里织成一张绿色的网,朝着四人围过来。
陈崟挥刀劈过去,青铜刀砍在藤上,发出“咔嚓”的脆响,断口处涌出乳白色的汁液,落在地上,把青石板腐蚀出一个个小坑。但被砍断的藤很快又从断口处冒出新的嫩芽,长得比刚才更快。
“别硬砍!”林缃喊道,“它们靠汁液里的蛊虫活着,越砍长得越疯!”
陈崟立刻收了刀,侧身护在三人前面。他的呼吸很稳,即使在这种时候,后背的肌肉也只是微微绷紧,没有丝毫慌乱。“往哪走?”他问林缃。
林缃盯着那些青藤的长势,突然指着右边:“那边!它们好像在避开什么!”
沈明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右边的雾气里,青藤的长势明显慢了些,像是怕碰到什么东西。他跟着陈崟往那边退,脚底下不知踢到了什么,发出“哐当”一声响。
是个破陶罐。
罐口裂了个大洞,里面空空的,罐身上画着苗族特有的蝴蝶纹,只是蝴蝶的翅膀被人用黑色的颜料涂掉了,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沈明舟多看了两眼,忽然觉得这罐子有点眼熟——跟刚才在杂物间看到的那只青铜蛊罐有点像,只是材质和大小不同。
“快走!”陈崟低喝一声,拽了他一把。
沈明舟回过神,赶紧跟上。那些青藤还在后面追,尖刺刮过吊脚楼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门。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雾里有个黑影站在刚才那堆破陶罐旁边,身形佝偻,手里拿着根木槌,正一下下敲着地上的竹筒。
“咚、咚、咚。”
原来声音是从那来的。
(二)
退到小径口时,那些青藤突然停下了。
像是被无形的墙挡住了,它们在离小径还有半步的地方疯狂扭动,尖刺扎进地里,把泥土翻得乱七八糟,却再也往前挪不了一寸。那“嘶嘶”声也跟着弱了下去,渐渐缩回了雾气深处。
陈崟示意众人别动,自己往前走了两步,试探着伸出手。他的指尖穿过那道无形的界限时,没什么异常,但当他想把脚迈过去时,却像是碰到了一堵软墙,被弹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