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客厅的挂钟敲了十下,妈妈走到沙发边坐下,从茶几抽屉里翻出个铁盒子。盒子是饼干盒改的,里面装着我的胎发、掉的第一颗乳牙,还有张泛黄的纸条,是我幼儿园时写的妈妈我爱你,字歪歪扭扭,爱字的点写得像个小太阳。她捏着纸条看了很久,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纸面,像是在数上面的折痕——这纸条被她藏了二十多年,我从前只在大扫除时瞥见一次,问她是什么,她慌忙塞进抽屉,说没用的废纸。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她惊了一下,手里的铁盒子哐当掉在地上,乳牙和胎发混着纸条滚出来。她慌慌张张地捡,膝盖撞在茶几角上,疼得龇牙咧嘴也没吭声。开门时看见是快递员,她接过一个小小的纸箱,拆的时候手指在发抖——那是我复试前买的按摩仪,她总说肩膀疼,我在网上挑了很久,想着等拿到offer就送给她,地址填的是家里,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送到。
按摩仪的包装盒上印着缓解疲劳,妈妈把它捧在手里,像捧着块烫手的山芋。她走到我房间,把按摩仪放在书桌上,挨着那盘氧化的苹果。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苹果皮上投下细细的金线,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她坐在我椅子上,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时,弹出的是我存在草稿箱里的日记:今天妈妈又骂我了,但她早上给我煮了鸡蛋,蛋黄是溏心的,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没落下,眼泪一颗颗砸在触控板上,晕开一小片水雾。我想起她总说写日记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却在我睡着后偷偷翻我的日记本,看见我写妈妈今天摔了碗,我好怕时,第二天默默把所有的碗换成了塑料的。
中午的时候,妈妈煮了碗面条,放了两个荷包蛋。她把其中一个推到对面的空位上,那是我以前常坐的位置。面条坨了她也没动筷子,只是盯着荷包蛋发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去厨房翻橱柜,找出瓶番茄酱——我小时候不爱吃蛋黄,她就把番茄酱挤在上面,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瓶身上落了层薄灰,保质期早就过了。她拧开盖子闻了闻,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像个被抢走糖果的孩子。我飘过去,看见橱柜最底层藏着一罐橘子糖,跟我小时候那颗一个牌子,糖纸还是亮晶晶的。罐子里的糖没剩几颗,有两颗已经化了,粘在罐底,像凝固的眼泪。
下午三点,她去了趟菜市场。没跟菜贩讨价还价,买了只鸡,还有我爱吃的草莓。草莓很贵,她犹豫了很久,摊主说姑娘吃了好,她才咬咬牙买了半斤。回家的路上,遇见三楼的张婶,对方想跟她搭话,她低着头快步走开,张婶在背后说疯婆子,她没回头,肩膀却抖得厉害。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以前张婶总炫耀儿子的公务员工作,她就回家骂我废物,可上周我听见她跟邻居说我女儿找到工作了,在大公司,语气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尽管那时我还没收到复试通知。
杀鸡的时候,她笨手笨脚的,被鸡血溅了一身。刀刃划到手指,血珠渗出来,她吮了吮手指,继续拔鸡毛。我想起小时候她杀鸡,总会把鸡腿撕给我,自己啃鸡骨头,说大人不爱吃这个。有次我看见她偷偷把鸡骨头缝里的肉剔出来吃掉,才知道她不是不爱吃,是想省给我。
草莓洗干净放在盘子里,她一颗没吃,全摆在我房间的书桌上,旁边放着那瓶过期的番茄酱。她坐在床边,拿起一颗草莓,往上面挤番茄酱,挤成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像我小时候吃的荷包蛋。然后她拿起草莓,往嘴边送了送,又放下,眼泪滴在草莓上,把番茄酱的笑脸冲成了花。
傍晚的时候,她找出我的医保卡,去了趟医院。挂的是精神科,上次的病历单被她折成了小方块,揣在口袋里,边角都磨圆了。医生问她最近睡得怎么样,她摇摇头,说总梦见我女儿,站在顶楼的风里,喊我妈。医生给她加了药量,她拿着药单去取药,脚步比来时稳了些。
回家的路上,经过甜品店,她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橱窗里的草莓蛋糕切得整整齐齐,奶油上缀着颗鲜红的草莓。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进去买了一小块,用盒子装着,捧在手里像捧着易碎的玻璃。
回到家,她把蛋糕放在我房间的书桌上,跟草莓摆在一起。然后点燃一支蜡烛,是我去年生日剩下的,她当时说都多大了还过生日,浪费钱,却在半夜偷偷给我煮了碗长寿面。
乐乐,生日快乐。她对着空房间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蛋糕买了,你爱吃的草莓也有,别生妈妈气了,回来好不好
蜡烛的火苗晃了晃,映在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像颗跳动的星。我想起十岁生日那天,她塞给我的那颗橘子糖,糖纸在被窝里亮得也像星,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记得我爱吃甜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给。
夜里,她把我的简历收进抽屉,放简历的文件夹上贴着张便利贴,是我写的加油,字被她用红笔描了一遍,描得歪歪扭扭,像条走歪的路。她从衣柜里翻出那件灰色卫衣,袖口的毛边被她用针线仔细缝好,针脚歪歪扭扭,像小时候她给小熊缝的红眼睛。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妈妈走到阳台,把那盆我养死的绿萝搬进来——那是我失业后买的,说想养点东西,后来被我浇多了水烂了根,她当时骂我连盆花都养不活,还能干什么,却一直没扔掉,每天浇水,盼着它能再抽出片新叶。
雨越下越大,她抱着绿萝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雨幕发呆。我看见她枕头底下露出半截日记本,是她新买的,封面是只小熊,跟我那个缺了眼睛的玩偶很像。我飘过去看,上面写着:乐乐今天面试,不知道顺不顺利。早上给她煮了鸡蛋,她没吃。今天骂了乐乐,其实我是怕她跟她爸一样,没出息。医生说我病得重,要是我死了,乐乐怎么办
最后一页的字迹被眼泪泡得发皱:乐乐走了,我把她的草莓蛋糕吃了,有点酸,像她小时候掉的第一颗牙,她当时哭了很久,说牙不见了,长不出来了。其实我把那颗牙收起来了,就在铁盒子里,可她再也长不出新牙了。
天亮时雨停了,妈妈去了天台。晾在那里的床单还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褪色的旗帜。她把床单收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我的衣柜。然后坐在我常坐的角落,那里还有我抠瓷砖缝时留下的指甲印,她用手指一个个摸过去,像在数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
楼下的流浪猫又在叫,她下楼去喂,看见张婶在跟人说我可怜,她没像以前那样吵架,只是默默地把猫抱起来,说我女儿以前也喂它,说它跟她一样,没家。张婶愣住了,想说什么,却被她眼里的空茫堵了回去。
日子一天天过,妈妈每天都去买菜,买我爱吃的菜,炒好了放在我房间,等菜凉了再倒掉,第二天接着炒。她把我的奖状贴满了整面墙,用红笔在三好学生的好字旁边画了个小太阳,像我幼儿园时写的那个爱字。
有天她整理我的衣柜,翻出那件十岁的小裙子,套在身上比划,裙子太短了,刚到大腿根。她对着镜子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乐乐小时候穿这个,像个小仙子。她喃喃自语,然后把裙子叠好,放在枕头底下,每晚睡觉都抱着,像抱着小时候的我。
三个月后,她去了趟南方,带着我的骨灰盒。爸爸住的小区门口有棵老槐树,她把骨灰盒放在树下,说乐乐以前总问爸爸去哪了,现在你告诉他,我不怪他了,让他在那边好好照顾你。她没去找爸爸,只是在槐树下坐了一整天,喂了一下午的蚂蚁,像小时候我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她在旁边等我那样。
回来的时候,她买了件新裙子,天蓝色的,像我小时候爱吃的橘子糖的糖纸。她穿着新裙子去公园,看见有小姑娘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像只自由的鸟。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风筝线断了,风筝飘向远方,她才转身回家,脚步轻快了些。
又过了半年,妈妈的病好了很多,不再尖叫,也不再摔东西。她把我的房间收拾成原来的样子,书桌上摆着我没做完的简历,旁边放着那台按摩仪,她每天都会用,说乐乐买的,就是好用。
楼下的流浪猫生了小猫,她抱了一只回来,养在我房间,给它取名叫乐乐。小猫总爱趴在我的枕头上,妈妈就把小熊玩偶放在旁边,说跟姐姐一起睡。
有天我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给小猫织毛衣,用的是我小学时那根红绸带,织出来的毛衣红一块白一块,像朵开败的花。她一边织一边哼歌,是我小时候她哄我睡觉的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却比任何歌都好听。
夕阳从阳台斜切进来,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幅被人轻轻抚平的水墨画。她的头发更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用根红皮筋扎着,红皮筋是我去年买给她的,她说老了还扎红的,丢人,却一直用到现在。
我飘在她面前,看着她把织好的毛衣套在小猫身上,小猫挣了挣,她笑着拍了拍小猫的屁股,说别动,跟你姐姐小时候一样,不爱穿新衣服。
突然很想抱抱她,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她背上,把脸贴在那块褐色的胎记上,说妈妈这里有块巧克力。可我的手只能穿过她的身体,穿过那些被尖叫和沉默填满的日子,穿过那些藏在刻薄底下的温柔,穿过我们这辈子没说出口的爱。
下辈子啊,妈妈。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们别做树了。
做两只鸟吧,一起住在那棵老槐树上。你不用再为生活发愁,我不用再活在期待里。天亮时一起飞出去找食,天黑时一起回巢睡觉。风来了,我们就躲在树叶里,听树叶沙沙响,像小时候你哼的跑调的歌。
你看,这样多好。
没有争吵,没有怨恨,没有来不及说的对不起。
只有翅膀碰着翅膀的温度,像那年你塞给我的橘子糖,甜的刚刚好。
妈妈啊,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当母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