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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辈子,我不要当你的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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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我数着妈妈第99次尖叫让我去死时,客厅挂钟的秒针正好定格在17点32分15秒。夕阳从阳台斜切进来,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幅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水墨画。空气里飘着米饭糊锅的焦味,那是她刚才摔门出厨房时,忘了关火的结果。

你怎么不去死啊她的声音裹着唾沫星子砸过来,混着摔在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我怎么会生下你这种废物!毕业三个月了,工作找不到,整天在家吃闲饭,我当初就该把你溺死在尿盆里!

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瓷砖缝里的灰。这是这个月第三次被她锁在门外后,我撬开锁进来的。门锁的边缘还留着我用螺丝刀撬动的划痕,犹如一道狰狞的伤口。桌上还摆着上周她生日时我买的蛋糕盒,奶油渍在盒角结了层硬壳,似块风干的痂——那天她把蛋糕连盒摔在楼道,说用我的钱买东西讨好我,你配吗

好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浮起来,好比被风吹离枝头的枯叶。

妈妈愣住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停在半空。阳光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了跳,那是去年她跟三楼张婶吵架时,被对方拽着头发骂老不死的绝户后,一夜白了大半的。张婶家儿子考上了公务员,她总爱站在楼道里炫耀,每次看见我妈,都要故意提高嗓门。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发颤,鸡毛掸子啪地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掸子杆上缠着的红布条松了线头,那是我小学时用美术课剩下的红绸带缠上去的,当时她说花哨得很,像个唱戏的,却一直没拆掉。

我抬起头,第一次敢直视她的眼睛。那里面有通红的血丝,有慵懒的大眼袋,有我从小到大看了二十五年的烦躁和厌恶。可今天好像多了点别的什么,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我想起上周她去医院复查,回来时口袋里露出半截病历单,上面重度抑郁伴随焦虑发作的诊断结果,被我用手机偷偷拍了照,存在加密相册里。

我说,如你所愿。我站起身,膝盖因为蹲太久发出咔的轻响。走到玄关换鞋时,我看见鞋柜上摆着我小学得的第一张奖状,边角被老鼠啃了个缺口,三好学生的好字缺了半边。那是我唯一一次得到她的夸奖,她说还行,别骄傲成你爸那副德行,然后把奖状贴在了冰箱上,直到三年后冰箱坏了,才被她随手扔在鞋柜上。

电梯下降时,数字跳动的声音格外清晰。18楼停了一下,进来个抱着猫的老太太,猫在她怀里不安地挣动,尾巴尖扫过我的手背。我想起小时候被妈妈锁在家里,对着墙上学狗叫的日子——那天她打麻将输了钱,回来发现我把酱油倒在了床单上,就反锁了门去邻居家继续打牌。我趴在猫眼上看了四个小时,直到天黑透了才敢哭,哭累了就对着墙学狗叫,幻想自己是只流浪狗,哪怕被车撞死,也比困在这屋子里强。

顶楼的风很大,吹得我头发贴在脸上。晾在天台的床单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褪色的旗帜。楼下的车像玩具,行人像蚂蚁,远处的菜市场传来收摊时的吆喝声。我扶着栏杆往下看,25楼的高度足够模糊很多东西,比如妈妈偶尔偷偷放在我书包里的牛奶(她总说是买多了喝不完),比如她在我发烧时坐在床边打盹的背影(我半夜醒来,看见她头歪在椅背上,手里还攥着没拧开的退烧药),比如她上个月被诊断出重度抑郁症的病历单,被我在垃圾桶里捡到,又悄悄塞回她抽屉最深处,上面还留着她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子。

风灌进我的领口,凉得人发抖。我想起昨天整理衣柜时,翻出件洗得发白的小裙子,是我十岁生日时她带我去商场买的,花了她半个月的退休金。那天她牵着我的手,路过甜品店时,我盯着橱窗里的草莓蛋糕看了很久,她拽着我快步走开,说吃那玩意儿会烂牙,可晚上睡觉前,她塞给我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在被窝里亮得像颗星星。我偷偷把糖纸夹在日记本里,后来日记本被她翻出来,连糖纸带本子一起扔进了火堆,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写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死了应该就不疼了吧。我自言自语着,张开双臂。风钻进我的袖口,像无数只手在推我。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面试公司发来的短信,说我通过了初试,让明天去复试。我笑了笑,手指在虚空中划了划,好像能摸到屏幕的温度。

身体下落的过程比想象中短。失重感只持续了几秒,像坐过山车时的心悸,然后是钝重的撞击声,像颗烂掉的果子砸在地上。

我飘在半空中,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血在柏油路上漫开,像朵迅速枯萎的花。碎掉的骨头刺破皮肤,白森森的,看得人有点恶心。我试着扯了扯嘴角,灵魂原来也会有类似肌肉的记忆,只是扯不出任何表情。旁边停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车斗里堆着旧报纸和塑料瓶,让我想起高中时,妈妈每天凌晨四点去捡废品,说挣点钱给你交学费,别指望我求你那个死爹。

真难看啊。我对着自己的尸体说,早知道穿件好看点的衣服了。身上这件灰色卫衣,是去年双十一抢的特价品,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她上周还说穿得像个讨饭的,丢我的人。

楼下很快围了人,尖叫声、议论声、手机拍照的咔嚓声混在一起。有人报了警,红蓝交替的光在我透明的身体上晃来晃去。我看见警察在旁边拉警戒线,看见物业保安搓着手转圈,他上个月还来家里催过物业费,妈妈把他骂了出去,说我女儿死了都比你们物业有用。围观的人里有对情侣在吵架,男生说你看,活着多没意思,女生掐了他一把,说别瞎说,然后往我这边瞥了一眼,迅速转过头去,拉着男生快步离开。

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时,我看见妈妈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她没穿鞋,光着脚踩在碎石子路上,脚踝被划出了血。头发乱糟糟的,睡衣扣子扣错了两颗,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秋衣——那秋衣是爸爸生前穿的,领口破了个洞,她补了朵蓝色的布花在上面。

她扑到警戒线前,被警察拦住。让我进去!那是我女儿!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拼命往里面挣,乐乐!乐乐啊!

乐乐是我的小名,她已经有五年没这么叫过我了。上一次还是我高考失利,躲在房间里哭,她隔着门喊乐乐,出来吃点东西吧,我没理她,后来听见她在厨房哭了很久,铁锅被摔得哐当响,像是在跟谁发脾气。

警察把她扶到旁边的石凳上,她瘫坐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尸体的方向,突然开始笑,笑着笑着又哭起来,用头一下下撞着石桌,是我杀了她……是我让她去死的……石桌上还留着她早上嗑瓜子的壳,她总爱在这儿晒太阳嗑瓜子,看见我经过就把瓜子皮往我脚边吐。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就是那个疯婆子,天天跟她女儿吵架。听说她男人跑了,精神不太好……可怜了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前几天还看见她在楼下喂流浪猫呢,挺和善的……我认出说话的是四楼的阿姨,上次我帮她搬过米,她塞给我一袋苹果,被妈妈看见了,回家就把苹果扔进了垃圾桶。

我飘到妈妈面前,想伸手摸摸她的头,手却径直穿了过去。她的头发里藏着好多白丝,比我上次偷偷看见的又多了些。后颈有块褐色的胎记,小时候我总爱趴在她背上,把脸贴在那片胎记上,说妈妈这里有块巧克力,她会笑着拍我的屁股,说小馋猫,再胡说打你。

救护车拉走我的时候,妈妈突然冲过去,死死抓住担架的轮子,被护士拉开时,她指甲缝里抠出了几块柏油路上的黑泥。我看见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在挣扎中掉了下来,滚到路边的草丛里——那是她结婚时的嫁妆,上次跟我吵架时说等你死了,这镯子就当你的陪葬品。

回到家时,门还开着。地上的玻璃杯碎片被扫到了角落,鸡毛掸子被捡起来靠在墙角。我房间的灯亮着,书桌上摊着我昨天没做完的简历,旁边放着妈妈削好的苹果,氧化得发黄了。苹果旁边压着张纸条,是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的明天面试加油,字迹被眼泪晕开了一小块,我以前从没见过她写这种话。

夜里,妈妈坐在我床边,摸着我枕头边的小熊玩偶。那是我八岁时她出差带回来的,缺了只眼睛,是被她吵架时不小心摔的,后来她用红线给缝了颗歪歪扭扭的红眼睛。她一边摸一边喃喃自语,说乐乐小时候最爱这熊了,睡觉都抱着,我想起有次她把熊扔进垃圾桶,说多大了还玩玩具,丢人,我半夜偷偷捡回来,洗干净藏在床底下。

乐乐,妈妈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我,妈妈就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就着冷水咽下去,医生说我病了,要吃药,可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你爸……他走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她用手比划着膝盖的高度,眼泪滴在玩偶的红眼睛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把脸埋在玩偶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看见她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疤,是我十二岁那年,她跟爸爸吵架后割的,我抱着她的胳膊哭了整夜,说妈妈你别死,她摸着我的头说妈妈不死,妈妈要看着乐乐长大。后来爸爸真的走了,跟着一个开服装店的女人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妈妈那天把家里所有他的东西都烧了,却留下了那件带洞的秋衣。

天亮时,妈妈把我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里。叠到那件十岁的小裙子时,她突然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裙子里,哭得像个孩子。裙子上还留着淡淡的橘子糖味,是很多年前那个夜晚,她塞给我的那颗糖,被我不小心蹭在了上面。她一边哭一边说那天我其实带了钱的,想给你买蛋糕的,可走到店里又怕你吃了蛀牙……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亲戚。二姑握着妈妈的手说节哀,三姨在旁边跟人小声说孩子走了也好,解脱了,省得天天受气。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抱着我的骨灰盒,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盒子上的照片——那是我十五岁时拍的,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是学校组织春游时照的,她当时说笑得像个傻子,却把照片压在梳妆台的玻璃底下。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把我的骨灰盒放在床头柜上,跟爸爸的照片并排。她每天都会对着盒子说话,说今天菜市场的菜涨价了,说隔壁的猫生了小猫(她把小猫抱回来一只,说乐乐以前最喜欢猫了),说她又忘记吃药了。有天她对着盒子哭,说其实我每天都在等你回来,听见楼道有脚步声就以为是你。

有天晚上,她把我所有的奖状都找出来,用胶带粘好被老鼠啃的缺口,一张张贴在墙上。三好学生的好字补得歪歪扭扭,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写的。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嘴里念叨着乐乐小时候多厉害啊,每次都能拿回奖状,老师总夸你聪明。我想起每次拿奖状回家,她都会先骂一句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然后偷偷跟邻居炫耀我女儿又得奖状了。

我飘在她面前,突然很想告诉她,其实我不怪她了。真的不怪了。就像不怪爸爸走得太早,不怪生活太苦,不怪那些被尖叫和沉默填满的日子。我甚至有点可怜她,可怜她被困在这栋旧楼里,困在对爸爸的怨恨里,困在自己的病里,困在对我的爱与伤害里,动弹不得。

只是下辈子啊,妈妈。

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别再见面了吧。

你不用再当那个辛苦的妈妈,每天为了几毛钱跟菜贩吵架,为了我的学费去捡废品,为了控制不住的脾气而后悔。我也不用再当那个让你心烦的女儿,每天活在你的期待和厌恶里,像个走钢丝的人,不知道哪一步会摔下去。

我们就做两棵树吧,长在不同的山坡上。你那边有充足的阳光,我这边有干净的泉水。风一吹,叶子响,就算打了招呼。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树干流进土里,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也不用承担任何期待,就那样安安静静地,长到很老很老。

楼下的流浪猫又在叫了,妈妈起身去给它倒牛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落在墙上,还是像幅被揉皱的画,只是这次,画里好像多了点温柔的东西,像被人用指尖轻轻抚平了一道褶皱。

妈妈给猫倒完牛奶,转身时脚边的藤椅晃了晃,她扶着椅背稳住身子,鬓角的白发垂下来,扫过手背。那只三花猫叼着牛奶碗往阳台躲,尾巴尖扫过晾衣绳上的白衬衫——那是我去年买给她的,领口绣着朵小雏菊,她当时嫌花里胡哨,却总在出门买菜时换上,回来再小心翼翼叠好放在衣柜最上层。

我飘到阳台,看见栏杆上还挂着半串干辣椒,是去年秋天她晒的。那时候我刚失业,整天闷在房间里,她每天傍晚都搬个小马扎坐在阳台择辣椒,嘴里念叨今年的辣椒够辣,等你找到工作,给你做虎皮青椒。我当时隔着门听着,心里又酸又涩,好像那些辣椒的辣味钻进了喉咙。

客厅的挂钟敲了十下,妈妈走到沙发边坐下,从茶几抽屉里翻出个铁盒子。盒子是饼干盒改的,里面装着我的胎发、掉的第一颗乳牙,还有张泛黄的纸条,是我幼儿园时写的妈妈我爱你,字歪歪扭扭,爱字的点写得像个小太阳。她捏着纸条看了很久,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纸面,像是在数上面的折痕——这纸条被她藏了二十多年,我从前只在大扫除时瞥见一次,问她是什么,她慌忙塞进抽屉,说没用的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