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暴雨砸在窗玻璃上,声音密集得如同万千小锤在疯狂敲打。屋外漆黑一片,整个世界仿佛被这狂暴的雨水彻底吞没,只剩下这间亮着惨白台灯的书房,像惊涛骇浪里唯一一块尚未沉没的礁石。我蜷在电脑椅里,指尖冰凉,屏幕上光标在文档的空白处固执地闪烁,像一只不知疲倦、却毫无意义的眼睛。又一个卡壳的深夜,灵感枯竭得像被这雨水彻底冲刷干净的土地,只剩一片黏腻冰冷的泥泞。
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动静,是那只叫煤球的猫在巡视它的领地。它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偶尔蹭过沙发腿或者猫抓板的细微摩擦,才透露出它的存在。这细微的声响反而衬得雨声更响,更空旷。
突然,那声音停了。
绝对的安静只维持了一两秒,随即被另一种声音撕裂——门铃声。
短促,尖锐,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湿冷感,固执地穿透厚厚的门板撞进来。
咚。咚。咚。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在胸腔里沉重而慌乱地撞击着肋骨。这鬼天气这个时间凌晨一点半谁会来快递外卖不可能。朋友没人知道我住在这城郊结合部的老小区尽头,更没人会挑这种时候。
咚。咚。咚。
铃声又响了一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煤球悄无声息地从客厅溜了回来,没有跳上我膝盖寻求庇护,而是弓着背,尾巴炸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玄关大门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近乎呜咽的威胁声。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腿有些发软,踩在地板上感觉轻飘飘的。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屏住呼吸,眼睛贴上冰冷的猫眼。
视野瞬间被一片模糊的灰暗和水流占据。楼道里感应灯大概坏了,只有外面惨淡的路灯光芒渗进来一点点,勉强勾勒出一个高大、僵直的轮廓。
一个男人。浑身湿透。
雨水顺着他额前深色的头发不断淌下,流过惨白的脸颊,在下巴处汇成细小的溪流,滴落在他深色外套的肩头,晕开更深的痕迹。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看着自己脚下汇聚的一小滩水渍。
咚。咚。咚。
第三遍。他的手指又一次按上门铃按钮。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精准,每一次按压的间隔时间,手指抬起的角度,都像是被无形的尺子严格丈量过,分毫不差。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脚踝,一路向上攀爬。报警抓起手机的手指有些僵硬。万一……万一他只是真的需要帮助呢一场暴雨,困在陌生的地方……我脑中闪过无数社会新闻里关于独居女性开门的惨剧,又闪过那些关于人性冷漠的指责。两种声音在脑子里尖锐地撕扯。
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紧贴在门板上,试图透过门板传递过去。
门外的人影似乎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
猫眼扭曲的视野里,那张湿漉漉的脸正对着镜头。雨水冲刷着他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精准地向上牵起。
一个笑容。
弧度完美,两边嘴角上扬的高度完全一致,露出的牙齿不多不少正好八颗。像一张精心设计的海报,像橱窗里模特脸上永恒不变的塑料表情,唯独不像一个在暴雨中狼狈求助的人该有的神情。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确感。
您好,他的声音穿透门板和雨幕传来,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如同某种电子合成音,雨太大了,实在抱歉打扰。能在您这里避一避吗几分钟就好。
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恳求的意味,只有陈述。仿佛这不是请求,而是一个既定的、需要被执行的程序指令。
煤球在我脚边发出更响亮的嘶嘶声,背脊弓得更高,爪子在地板上不安地抓挠着。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鞋柜上。报警的念头再次强烈地涌上来。可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却迟迟按不下去。万一呢万一他只是淋坏了,表情僵硬万一我报了警,结果人家真的只是需要避雨……那场面该有多尴尬
犹豫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思维。门外的男人静静地站着,那个精确的笑容凝固在他湿透的脸上,仿佛能一直站到天荒地老。雨水顺着他僵硬的下颌线,滴落在他脚下那滩不断扩大的水渍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求您了。他又开口了,依旧是那种平板的腔调,却偏偏加了一个求字,显得格外怪异和不协调。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那求字带来的荒谬感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也许是脚边煤球持续的焦躁让我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我的手指移开了手机,落在了冰凉的金属门锁上。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里和狂暴的雨声中,却清晰得刺耳。
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隙,潮湿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雨水的腥气,瞬间汹涌而入,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站在门外,楼道里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雨水确实把他从头到脚浇透了,深色的外套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宽阔的肩膀轮廓。水珠不断从他的发梢、衣角滴落,在他脚边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洼。
打扰了。他微微颔首,动作带着那种熟悉的、一丝不苟的精确感。他并没有立刻进来,而是抬起手,开始处理那把湿漉漉的长柄黑伞。
那过程看得我头皮发麻。他先是握着伞柄,手腕以一种极其稳定、匀速的方式抖动——不多不少,正好三下。每一次抖动的幅度和频率都完全相同,仿佛体内装着一个精密的节拍器。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指腹沿着湿漉漉的伞面缓慢而仔细地滑过,抚平每一道可能存在的褶皱。他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动作却异常轻柔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最后,才将伞骨一根根收拢、扣紧,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咔、咔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非人的机械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迈步跨过门槛。
当他真正走进玄关昏黄的灯光下时,我才更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很普通的一张脸,三十多岁的样子,五官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组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标准感。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顶灯的光点,却没有任何情绪透出来。刚才猫眼里看到的那个精确笑容已经消失了,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脸上只剩下一种彻底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谢谢您。他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条冻结的直线。目光扫过狭窄的玄关,落在我身上,陈默女士
我的呼吸瞬间一窒。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未告诉过他!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门牌号,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惊愕,极其自然地补充道,目光转向门板外侧,上面有物业贴的住户信息标签。
他的语速不快不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像是在朗读一份说明书。
我僵硬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门框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几乎被忽略的白色标签,上面确实印着门牌号和我的姓氏。是我自己都经常忘记的存在。
悬起的心稍稍回落,但那种被窥视、被掌握的不安感却像墨汁滴入清水,晕染开来,挥之不去。他观察得如此仔细
请换鞋。我指了指鞋柜旁的一次性拖鞋,声音依旧有些发紧。
他没有立刻动作,视线先落在了地上。煤球还保持着攻击姿态,炸着毛,喉咙里持续发出低沉的威胁声,死死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它似乎不太喜欢我。男人平静地陈述,语气里听不出是遗憾还是别的什么。他缓缓蹲下身,动作协调得没有一丝多余。他没有试图靠近煤球,只是保持着距离,目光平静地与那双充满敌意的猫眼对视。
几秒钟。诡异的几秒钟。
煤球喉咙里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炸开的毛发也一点点服帖下来。它最后看了男人一眼,那眼神里的警惕和愤怒竟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或者说是彻底的空白然后,它转过身,拖着尾巴,悄无声息地溜回了客厅深处,消失在沙发的阴影里,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