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玉米地里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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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3页)

看到一半,风突然变了向,吹得幕布哗啦啦响。有人抬头看天:怕要下雨了。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打在麦秸上沙沙响。

快收东西!外婆在人群里喊,林都赶紧抱起装花生的竹篮,跟着往场边的屋檐下跑。雨点越来越密,砸在幕布上晕出一个个黑团,像被墨汁染了的棉絮。

阿都!你的草帽!外婆突然拽住他,往晒谷场中央指。林都才发现,刚才摘下来放在石墩上的草帽忘拿了——那是外婆用麦秸编的,边缘还绣着朵小菊花,是他昨天刚跟外婆要的。

雨里已经看不清石墩的位置,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林都咬咬牙,刚要往雨里冲,就看见个影子从草垛那边跑了出去,直奔场中央。是小墨,他没穿雨衣,灰色T恤很快被雨水浇透,贴在背上,显出单薄的脊梁骨。

他跑到石墩旁,弯腰捡起草帽,转身往回跑。雨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流,冲得那道月牙形的疤泛着白。跑到屋檐下时,他把草帽往林都怀里一塞,自己甩了甩头上的水,发梢的水珠溅在林都手背上,凉得像冰。

谢……谢谢。林都攥着草帽,麦秸被雨水泡得有点沉,边缘的小菊花沾了泥,却还是挺挺的。

小墨没说话,抹了把脸,转身往草垛那边走。小瓜举着块塑料布跑过来,往他头上一罩:墨哥,你都湿透了!两人的声音渐渐被雨声吞没,只看见两个小小的影子挤在塑料布下,像躲在叶片下的蜗牛。

雨停时,电影早就散了。外婆拉着林都往家走,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路面的水洼亮晶晶的。小墨那孩子,心不坏。外婆突然说,前阵子他娘去镇上抓药,还是他背着去的,走了两个钟头山路。

林都低头看手里的草帽,麦秸间还凝着水珠,凑近了闻,有股雨水混着麦香的味道。他想起刚才小墨湿透的背影,突然觉得那道月牙形的疤,也没那么吓人了。

快到家门口时,身后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小美举着个油纸包跑过来,红绸带湿哒哒地贴在辫子上:给你!小墨让我转交给你的。

油纸包里是块烤红薯,还温乎着,皮上印着几个浅浅的牙印。林都捏着红薯,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口。他说……小美挠了挠头,他说上次扔你水壶不对,这个赔给你。

那天夜里,林都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手里攥着那顶草帽。阁楼的风带着雨后的凉,吹得窗台上的玻璃罐轻轻响。他想起村支书的话,想起爸爸背上的膏药,想起小墨湿透的T恤,突然觉得,这个夏天的雨,好像把很多东西都洗得透亮了。

第二天早上,林都在灶房看见外婆正往竹篮里装煮鸡蛋,蓝布衫的袖口还沾着点草屑。给小墨和小瓜带的,外婆把竹篮递给他,昨天淋雨了,吃个蛋补补。

林都接过竹篮,鸡蛋的温度透过竹篾传过来,温温的。他往村口走时,看见小墨和小瓜正蹲在石桥上,对着河水发呆。阳光照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

喂。林都站在桥边喊了一声。

小墨回过头,额角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红。小瓜赶紧把手里的半截油条藏到身后,像做错事的孩子。

林都把竹篮往他们面前一递:我外婆给的。

小墨盯着竹篮里的鸡蛋,没说话。小瓜咽了口唾沫,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

谢了。小墨突然拿起一个鸡蛋,在石桥上磕了磕,蛋壳裂开道缝,露出白白的蛋白。他往林都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弹珠,透明的,里面嵌着朵小红花。这个还你,去年抢你的那个,找不着了。

林都捏着弹珠,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小红花在掌心里轻轻晃。他突然笑了,把弹珠往口袋里一塞:走,去槐树底下做题,小河说今天要讲鸡兔同笼。

小墨愣了愣,也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跟小美的有点像。鸡兔同笼他踹了小瓜一脚,快点,别耽误了。

三个身影往老槐树那边走,竹篮里的鸡蛋在晨光里滚来滚去,像几颗圆滚滚的太阳。林都走在中间,左边是踢着石子的小墨,右边是哼着歌的小瓜,风里飘着槐花香,混着远处稻田的青草味,甜得像外婆煮的绿豆汤。

七、夏末的告别

八月的风里开始带了点凉,老槐树的叶子边缘悄悄泛黄,像被秋阳吻过的痕迹。林都蹲在树下数蚂蚁时,小墨正和小瓜用树枝在地上画篮球场,线条歪歪扭扭,却比上次石墩上的小人像样多了。

明天镇上有集市,去不去小墨用树枝敲了敲地面,我妈给了五块钱,能买两串糖葫芦。

我得先跟小河对完最后一套模拟题。林都捡起片槐树叶,叶脉像外婆纳鞋底的纹路,她要去考重点班,说多练一道题就多一分把握。

小瓜在旁边插嘴:小河肯定能考上,她上次数学考了九十八呢!

正说着,小美挎着个竹篮跑过来,辫子上的红绸带换成了黄的,是新摘的玉米须编的。林都,你看我给你带啥了她掀开篮子上的布,里面是几个圆滚滚的柿子,青里透黄,我家树上结的,放软了吃,甜得能粘住牙。

林都拿起一个柿子,果皮上还沾着绒毛,像刚出生的小猫。他想起刚来时,对着白粥里的腌萝卜皱眉,现在却觉得外婆炒的南瓜藤比城里的炸鸡还香;想起第一次见小墨时攥紧口袋的慌张,如今却能看着他额角的疤笑出声。

日子好像被谁悄悄调慢了速度,慢得能数清槐树叶飘落的次数,慢得能记住每个人说话的语调。

收玉米那天,全村的人都去了田里。林都跟着外婆往玉米地走,远远看见小墨和小瓜扛着玉米秆往拖拉机上送,两人的脊梁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像幅深色的画。小河也来了,戴着顶草帽,蹲在田埂上给大家递水,玻璃瓶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阿都,来帮外婆掰这个。外婆指着个饱满的玉米,叶子翠绿得发亮。林都伸手去掰,玉米须蹭过手心,有点痒。他刚把玉米放进竹篮,就听见小墨喊:林都,这边有个超大的!

跑到跟前才发现,那玉米确实大,像个圆鼓鼓的炮弹。小墨踮着脚够了半天,林都跳起来一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两人追着玉米跑,笑声惊飞了田埂上的麻雀,扑棱棱地掠过金灿灿的玉米地。

傍晚坐在打谷场上歇脚,外婆给大家分煮玉米。林都咬了一口,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小墨递过来张纸巾,是皱巴巴的,带着点汗味。你爸妈打电话了,外婆突然开口,手里的玉米棒转了个圈,说后天来接你。

林都的牙顿了顿,玉米渣粘在嘴角,忘了擦。

离别的前一天,林都把自己的错题本送给了小瓜:这里面有小河画的线段图,你看不懂的可以问她。他又把妈妈新买的钢笔递给小墨:你上次说想练字,这个好用。

小墨的耳朵有点红,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是用弹珠串成的手链,透明的珠子里嵌着小红花,晃一晃,像落满了星星。我跟小瓜串了一晚上。他挠了挠头,小瓜的手笨,穿坏了三颗。

小美来了,眼睛红红的,递给他个布包:这是我妈给你烙的饼,路上吃。还有……这个。她塞过来个小布偶,是用碎布头缝的小兔子,眼睛是用黑豆缝的,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小河最后来的,手里拿着个笔记本:这是我整理的重点,你开学用得上。她顿了顿,推了推眼镜,我考上重点班了,以后……可以写信给你吗

可以!林都赶紧点头,我把地址写给你。

那天晚上,林都躺在阁楼的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行李箱放在墙角,已经收拾好了,里面装着外婆给的炒花生,小墨的弹珠手链,小美的兔子布偶,还有小河的笔记本。窗台上的玻璃罐还在,金银花的香气混着月光飘进来,温柔得像谁在轻轻哼歌。

第二天早上,爸爸的车停在了村口。林都背着书包往外走,外婆站在门槛上,蓝布衫的袖子卷着,像他刚来时那样。路上小心,到了给外婆打电话。她的声音有点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

小美、小墨、小瓜、小河都来了,站在槐树下,像排整齐的小树苗。车子发动时,林都摇下车窗,看见他们在挥手,红绸带、弹珠手链、小兔子布偶在风里一起晃动。

车子开出很远,林都回头,看见外婆还站在门口,槐树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了个模糊的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链,弹珠硌着手心,暖暖的。

行李箱里,外婆给的饼还热着,混着槐花香和玉米甜,像整个夏天的味道,都被小心地收了起来。林都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突然想起小墨说的话:冬天的时候,我们去后山滑雪,我知道有个地方坡特别陡。

他笑了笑,对着窗外轻声说:冬天见。

风穿过车窗,带着夏末的暖,像在说:一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