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1944年的硝烟裹着焦糊味灌进鼻腔,陈山河将最后一颗手榴弹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泛白如骨。快撤!他朝着身后的战友嘶吼,声音被炮声劈成碎片。阵地侧翼的工事已塌了大半,日军的坦克正碾过同伴的尸体,履带下的血渍在黄土里洇成暗褐,像极了娘纳鞋底时不慎滴落的墨。
他看见指导员被流弹击穿胸口,鲜血喷溅在青天白日旗上;看见通信兵抱着电台滚下陡坡,耳机线缠在断枝上,滋滋的电流声混着呻吟;看见天边炸开的炮弹火光中,映出自己十七岁的影子——那是出发前娘连夜缝的新布鞋,针脚密得像春日的雨,此刻鞋底早已磨穿,露出的脚趾嵌着战场的泥。指导员在轰然的爆炸中嘶喊,最后那个山-河……的音节,混着硝烟永远凝固在风里。
时光回溯至1921年,华北平原的秋老虎仍赖着不走。陈山河出生那天,爹正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夕阳里晃出细碎寒星。娘在土炕上咬着牙,听见婴儿第一声哭嚎,突然笑了,眼泪混着汗珠子滚进枕头套,在粗布上洇出小小的晕。
叫啥名?爹攥着镰刀进来,手背上还沾着给地主割麦时蹭的血痂。那年头,关外的日俄兵车轰隆隆碾过铁轨,城里的洋人大摇大摆,村里地主家的账本比磨盘还沉,老百姓的日子像泡在苦水里的糠,咽下去刺得喉咙疼。
娘把襁褓往怀里紧了紧,指腹抚过孩子皱巴巴的额头:叫山河吧。陈山河。
爹愣了愣,镰刀往墙角一靠,木柄撞在土坯上发出闷响:山河?
嗯,娘的声音哑着,却透着股倔劲,你看这世道,国不像国,家不像家。咱儿子,就得跟着这破碎的山河一块儿长。等他长大了,咱国家也得支棱起来,把那些豺狼虎豹全打跑——尤其是东边那小鬼子,还有那些到处烧杀的法西斯,一个都不能留。
爹没说话,蹲在炕边看孩子。小家伙闭着眼哭,哭声却清亮,像要把屋里的霉气都冲散。他想起开春时,邻村被日军清剿后的惨状,烧焦的房梁像黑炭,井里漂着孩子的鞋;想起路过县城时,洋人的皮靴踩在百姓身上,那声闷响比雷声还刺耳。突然觉得这名字沉甸甸的,他摸了摸孩子的小手,那手攥得紧紧的,像握着不肯松开的希望。
好,就叫山河。爹的声音有点抖,等他长到能扛枪,老子就带他去练把式。咱不欺负人,但谁要是敢拆咱的家、毁咱的国,就跟他拼命。
山河长到五岁,就跟着爹在地里刨土。娘纳鞋底时总念叨:山河啊,你得记着,你这名字不是白叫的。咱中国的山,得站得稳;咱中国的河,得流得壮。你得跟它们一样,有骨头,能撑事。
他那时不懂法西斯是啥,只知道娘说的豺狼虎豹,是那些扛着枪、见人就打的鬼子。十三岁那年,日军的马蹄踏进村口,铁蹄碾碎了晒谷场的麦粒。他眼睁睁看着地主家的粮仓被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看着隔壁二婶抱着孩子被刺刀挑起来,孩子的哭声像被掐断的琴弦。爹把他按在柴房的草堆里,自己抄起扁担冲了出去,再也没回来——后来他才知道,爹的扁担打断了三个鬼子的腿,最后被乱枪打成了筛子。
娘把爹的血衣烧成灰,混着黄土捏成小土块,塞进山河的口袋:去参军吧,山河。你爹没完成的事,你接着。记住你名字的意思——不是让你守着咱这小家,是让你护着咱这万里山河。把那些法西斯全打跑,让咱国家能堂堂正正地站着,让后来的娃,不用再躲柴房里发抖。她满脸泪水,字字千钧,山河犹在,家国安康。
1937年,陈山河揣着那包血土参了军。临走前,他在娘的枕头下塞了张纸条,上面是刚学会的字,简单却沉重:待我回家。
后来的事,他记不太清了。枪林弹雨里,总想起娘纳鞋底的样子,顶针在油灯下泛着微光;想起爹蹲在门槛上磨镰刀的背影,脊梁弯得像张弓;想起自己名字的由来。每次端起枪,都觉得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打——爹的扁担、娘的念叨、村口老槐树的影子,都在胳膊上使着劲。
直到1944年那个炮火连天的下午,当炮弹的热浪卷着他往上飘时,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不是怕,是憾——没能亲眼看看,娘说的站得稳、流得壮的山河,到底是啥模样。
再睁眼,温风裹着桂花香拂过脸颊,没有硝烟,没有黄土,只有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光。
陈山河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光滑的黑石头上,周围是飞驰的、没有马拉的铁盒子,发出嗡嗡声响。高楼像雨后春笋,密密麻麻戳向天空,玻璃幕墙反射着流云,晃得他以为是幻觉。他低头看自己,军装早已撕裂,沾满血污的手背上,还留着小时候爬树蹭的疤,那疤像条小蛇,盘在骨头上。
少年刚放学,书包带子滑到胳膊肘,手里攥着半串没吃完的糖葫芦。见那人瘫坐在广场的大理石地上,军绿色衣裳破了好几个洞,沾满暗褐色污渍,他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蹲下来,递过手里的矿泉水。瓶身带着冰柜的凉意,碰着对方血糊糊的手背时,少年自己先瑟缩了一下,像被露水惊着的鹿。
哥哥,你没事吧?他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嫩豌豆,你这身衣服……是附近剧组拍抗战剧呢?他伸手戳了戳对方衣角的弹孔,眼里闪着好奇,这道具也太真了吧,连破洞都像真炸的。
陈山河盯着那瓶印着花花绿绿图案的水,又看了看少年手腕上那块发光的小方块——那东西滴滴答答跳着数,他从未见过。听到抗战剧三个字,喉结猛地滚了一下,像有粒生沙子卡进喉咙,咳了半天才哑着嗓子重复:抗……抗战剧?
这词儿太怪了。他们在战壕里啃冻土豆时,土豆硬得能硌掉牙;在尸堆里爬时,腐臭钻进骨头缝;在举着炸药包往前冲时,引线烧得滋滋响——哪有什么剧?血是热的,疼是真的,身边倒下的弟兄再也睁不开眼,也是真的。
他抬起头,额前碎发被冷汗黏在皮肤上,眼神发直,像头受惊的牲口:这里……是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俺们的阵地咋变样了?指导员他们人呢?小鬼子呢?
少年被他这模样逗得噗嗤笑出声,挠着后脑勺直起腰,书包上的挂坠叮铃哐啷响:哥哥你入戏也太深啦!他晃了晃手腕上的表,表盘反射的光晃得陈山河眯起眼,现在是2044年咯,早没日军啦!这儿是咱市的中心广场,你看那边——他指着远处,那是新修的商场,昨天我还跟我妈去买球鞋呢。
2044……陈山河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嘴唇哆嗦着,半天没合上。1944年的炮火还在耳边炸响,明明记得自己扑向炸药箱时,指导员在喊山河!快回来!怎么一眨眼,就过了一百年?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枪,却只摸到空荡荡的枪套,破布磨得手心发疼。再看少年,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脸上带着没心没肺的笑,说起日军时轻描淡写,像在说故事书里的妖怪。
陈山河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高楼、汽车、发光屏幕全成了模糊色块。他扶着冰冷的地面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像没了骨头,咚地又坐回地上,眼里的光一点点散了,只剩下满目的茫然无措。
这到底是啥地方?他没死?那弟兄们呢?娘还在村口等他不?
少年见他脸色煞白,终于不笑了,把水往他手里塞得更紧: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陈山河握着那瓶冰凉的水,指尖抖得厉害,瓶身上的矿泉水三个字,一个也认不得。只觉得这一百年,像场醒不过来的梦。
他自言自语:咋就……咋就这么多年了呢?喉结滚了滚,声音轻得像梦呓,手却猛地攥紧,指节发白,昨天……昨天俺们还在挖战壕啊……
少年看着陈山河睫毛上挂着的泪珠,突然觉得眼前这人不像饱经风霜的老兵,倒像个迷路的大孩子——明明穿着沾满硝烟的军装,眼里的茫然却干净得像没被踩过的雪地。心里那点小心翼翼的疼漫开来,伸手又拍了拍山河的肩膀,这次力道重了点,带着股孩子气的亲昵。他本以为眼前的人是生了病,才这般迷迷糊糊。
哥哥,他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热乎劲儿,你听我说嘛。祝安康想先把他情绪哄好了再安排。
陈山河猛地一怔,睫毛颤了颤,泪珠啪嗒掉在地上。哥哥——这称呼多少年没听过了?还是当年刚认识祝安时,那少年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喊,声音脆得像山涧的水。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眉眼亮堂,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像极了记忆里那个叫祝安的少年。
少年没注意他的怔忡,只顾着往他跟前凑,膝盖都快碰到一起了。哥哥你看那上面,少年指着空中的全息影像,正放着国庆阅兵的画面,坦克方阵轰隆隆驶过,士兵们的脸英气勃勃,咱现在的兵,装备可好了,比当年的步枪厉害多了!再不用像你们那样,拿血肉去挡炮弹了。我们已经用机器人参战,人只需要远程操作,不过我们已经很久没打仗了,国家安定,因为那一代人替我们打完了仗,换来了如今的安稳。
真的吗!几十年后……真的强大到不用拿身体当炮火了?那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陈山河一脸兴奋激动,眼泪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军装上,洇开小小的湿痕。
看着泪流满面的陈山河,少年一边安慰一边肯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又问:哥哥你家在哪里?知道回家的路吗?
回家的路……山河慢慢念着,陷入回忆。少年没注意,还在说:你不知道的话,我送你去警察局,让警察叔叔带你回家。
山河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当兵路过家时的场景——才知道参军不久,村子就被日军侵犯,所有人都被屠杀,母亲也在那场劫难中离世。那一刻,他更加坚定了要把鬼子打出中国的决心。我已经没有家了,山河小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鬼子把我家毁了。
没家也没事……少年顺口回应,随即突然反应过来,震惊又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没有家?你是不是演戏太投入了?后半句带着自我安慰的语气。
真的没有家了,山河一脸愤恨而无奈,泪流满面,说到小鬼子,声音都加重了,带着报仇雪恨的气势,小鬼子把俺爹杀了,把俺娘也杀了,全村老小都杀了……家人都死了,没有家了。
少年在爷爷的影响下,对小鬼子也恨得牙痒痒。他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或许真的来自那个战火纷飞的抗战时期。
您别哭了,我们都是您的家人,少年拉着山河的手,眼睛湿润了,您们换来了这盛世,我们都是中华儿女,都是一家人。我想您应该来自百年前的中国,此刻您看见的,正是如您所愿的盛世。
百年后的中国?山河激动地反问,眼里闪着光,那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样的?你能不能带我看看?此刻的山河流露出孩子气,语气里满是期待。他17岁参军,虽是少年身,却早已在战争中习惯了顶天立地、保家卫国,此刻在百年后的家人面前,终于露出了本真。
对,我带您去看看你们守护的家国,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对了,忘记给您介绍了,我叫祝安康。少年笑得纯粹,像山间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