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我用尽全力,摔上了身后那扇门。沉重的撞击声,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哭闹、咒骂和令人窒息的索取。也像是,亲手关上了我过去的二十多年。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行李箱轮子滚动时单调的噪音。老旧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投下我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没有想象中的解脱,也没有崩溃大哭。心口那块地方,空落落的,像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大块肉,冷风嗖嗖地往里灌,疼得尖锐又麻木。
我拖着箱子,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水泥台阶冰冷坚硬,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影子上。走出单元门,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我才发现自己脸上冰凉一片,全是未干的泪痕。
去哪
站在破败小区脏乱的花坛边,我看着车来车往的街道,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茫然。这个城市很大,灯火辉煌,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我的家,刚刚被我亲手关在了身后。而那个即将成为我婆家的地方,此刻更像一个充满审视和算计的龙潭虎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张明远,或者是他妈。质问我为什么关机问我钱的事还是催问车子的首付
我拿出手机,屏幕果然亮着张明远的名字。我没有接,直接长按关机键。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世界仿佛也安静了一些。
拖着箱子,我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霓虹闪烁,映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都有归处,只有我,像个被遗弃的孤魂。
路过一家灯火通明的房产中介,玻璃门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租房信息。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数字。合租单间,押一付三……最便宜的一个月也要一千多。
我摸了摸裤兜里那张硬硬的银行卡。二十八万八。这曾经是我妈给石磊准备的老婆本,是王阿姨衡量我价值的砝码,是张明远和他妈算计的共同财产。现在,它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
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榨干我血肉的城市,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两家人。
我走进旁边一家还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水和一份最便宜的便当。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冰冷的塑料椅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我打开手机,重新开机,忽略掉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微信轰炸,直接点开了购票软件。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目的地一个遥远的、完全陌生的南方城市名字跳入眼帘。温暖,湿润,听说生活节奏没那么快。就它吧。
指尖有些颤抖,但我没有犹豫。选日期,明天最早一班高铁。二等座。付款。输入密码时,我停顿了一下。这张卡的密码,是我爸的生日。一个被我妈遗忘,却刻在我心里的日子。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处心积虑想拿到的密码,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支付成功的提示跳出来。看着订单信息,我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像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出了水面,吸到了第一口带着腥咸却自由的空气。
当晚,我在高铁站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青年旅社。狭窄的八人间床位,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和廉价洗发水的味道。我蜷缩在硬邦邦的上铺,听着周围陌生的呼吸声和鼾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天蒙蒙亮时,我就起来了。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下乌青、眼神却透着一股狠劲的自己。拖着箱子,汇入清早赶高铁的人流。
过安检,候车,检票。一切都按部就班。坐在飞驰的高铁上,看着窗外急速倒退的、熟悉的北方景色逐渐被陌生的田野和丘陵取代,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慢慢填上了一点。
是未知,也是希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我知道是谁。我拿出来,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张明远三个字,还有后面紧跟着的妈(王阿姨)。我任由它们响着,直到屏幕暗下去。很快,又亮起,是微信的语音通话请求。
我划开屏幕,点了接通,但没有放到耳边。
石晚晴!你搞什么名堂!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妈一大早跑到我家来闹!说你把彩礼钱卷跑了!到底怎么回事!张明远气急败坏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愤怒,背景音里似乎还有王阿姨尖利的斥责声。
钱在我这里。我对着手机麦克风,平静地说。
那边瞬间安静了一下。
在你那那……那你妈怎么说……
钱是我石晚晴的。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怎么用,我说了算。
你什么意思张明远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警惕,石晚晴,你别忘了,那是我们张家给的彩礼!是给我们小家庭的启动资金!不是给你一个人挥霍的!
启动资金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用来给你妈脸上贴金还是用来填我娘家的无底洞张明远,这钱怎么来的,你妈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它买不来我的尊严,也买不来你们家的‘体面’。
你……张明远似乎被噎住了。
王阿姨尖利的声音抢过了电话:石晚晴!你怎么说话的!反了你了!我告诉你,赶紧把钱给我送回来!一分都不能少!否则,这婚就别结了!我们家明远有的是好姑娘排队等着!
好啊。我对着手机,清晰地说道,那就不结了。
什么!王阿姨和张明远同时惊呼。
我说,我一字一顿,确保每一个字都砸进他们耳朵里,婚约,取消。彩礼钱,是我石晚晴的。你们要觉得亏了,可以去告我。法院判我还多少,我就还多少。判不了的,那就是我的。
说完,我不等那边传来更歇斯底里的咆哮,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关机。
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高铁平稳地行驶着,轻微的颠簸感传来。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广阔的绿色田野,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袭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挣脱枷锁后的、虚脱般的轻松。
新城市的生活,比想象中艰难,但也并非无法承受。
我在网上找了一个离市中心稍远、但交通还算方便的合租公寓。三个房间,我和另外两个刚毕业的女孩合住。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和一张小桌子,但窗户很大,阳光能洒进来。月租一千二,押一付三,那张彩礼卡里的钱,第一次真正为我支付了栖身之所。
找工作并不顺利。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面试,对方一听说我是从外地刚来,又没什么特别突出的经验,态度就变得敷衍。带来的积蓄像沙漏里的沙子,每天都在减少。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尤其在夜深人静,听着隔壁室友平稳的呼吸声时。
但我没让自己停下来。白天跑面试,晚上就趴在狭窄的书桌前,疯狂地在招聘网站上投简历,或者接一些线上兼职的零活,帮人做做简单的PPT,写写文案,钱不多,但能补贴一点是一点。饿了就煮一碗清汤挂面,加几片青菜和一个鸡蛋。味道寡淡,但能填饱肚子。
那张存着二十八万八的银行卡,静静地躺在我的钱包最里层。那是我的底线,也是我最后的退路。不到山穷水尽,我绝不会动它。那是用我前半生的隐忍和后半生的自由换来的,每一分钱都带着屈辱的烙印。我要把它用在真正能让我站起来的地方。
合租的室友,一个叫林薇,活泼开朗,在广告公司做设计;另一个叫陈静,文静内向,是小学老师。她们对我这个沉默寡言、总是行色匆匆的新室友有些好奇,但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胃病犯了,疼得蜷缩在床上直冒冷汗。是林薇听到了动静,敲开我的门,二话不说给我倒了热水,找来了胃药。陈静则默默地煮了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端进来。
晚晴姐,以后别老吃泡面了,对身体不好。林薇皱着眉说。
是啊,晚上下班回来,可以跟我们搭伙做点简单的。陈静的声音轻轻的,却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