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页)
我猛地抬头,视线像淬了火的刀子,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彻骨的寒意,穿过晃动的人影、酒杯和飘飞的彩带,死死钉在红毯尽头那对璧人身上。周正阳正低头,深情地凝视着林薇,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甜蜜的誓言。林薇微微仰着脸,头纱覆面,看不清表情,只有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像一尊脆弱而坚忍的雕塑。她的右手,那只刚刚弹出这张惊雷般纸条的右手,此刻正被周正阳宽厚的手掌紧紧包裹在掌心。
就在这时,周正阳似乎感应到了我几乎化为实质的、燃烧的目光。他抬起头,隔着半个草坪的距离,隔着衣香鬓影和欢声笑语,遥遥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脸上那种志得意满的、属于胜利者和新郎官的完美微笑,没有丝毫变化。然而,在那双看似温和含笑的眼睛深处,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惊讶,不是疑惑,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一种洞悉一切的、居高临下的平静。仿佛在无声地说:你终于知道了可惜,太迟了。她现在是周太太。
那眼神,像一盆零下几十度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血液里翻腾的愤怒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冲动。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那场诬告的肮脏真相,知道纸条的存在,知道张鹏在其中扮演的卑劣角色,甚至……可能连我和林薇的过去都一清二楚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最底端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冰冷麻木。
我捏着那张承载着七年血泪的纸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怀里的捧花散发着清甜馥郁的芬芳,此刻却混合着旧纸张的霉味和真相带来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巨大的讽刺。
冲上去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婚礼进行曲的伴奏中,像一个疯子一样冲上红毯,撕开林薇刚刚愈合(或许从未愈合)的旧伤疤,对着周正阳咆哮质问,把这场华丽的婚礼变成一场狗血的闹剧让林薇在她人生最重要(至少是表面如此)的时刻,再次沦为所有人的笑柄和谈资让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生活,因为我迟来的醒悟而再次天翻地覆
不。
七年前,我的冲动、愚蠢、盲目的嫉妒和该死的自尊,已经亲手毁掉了一切,把她推入了绝望的深渊。七年后,我不能再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再捅一刀。这迟来的真相,这撕心裂肺的悔悟,这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冰冷,是我一个人该背负的十字架,是我一个人的无期徒刑。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红毯尽头。林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头微微侧了一下,白色的头纱轻轻晃动,但最终,她没有再看向我的方向。她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在狂风中历经摧折却依旧柔韧挺立的苇草,安静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承受着新郎和众人祝福的目光。那姿态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独自穿越风暴后的沉默力量。那力量,让我所有的冲动和话语,都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够了。
我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张泛黄的、承载着七年血泪的纸条重新折好,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仿佛在折叠一段沉重不堪、满是尖刺的过往。它被我轻轻塞进了西装内袋,紧贴着左边心脏的位置。那里,跳动着的是迟到了七年、震耳欲聋、足以将我灵魂震碎的忏悔。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尖锐的痛楚,提醒着我曾经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然后,我抬起手,探入另一个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张坚硬的、带着体温的银行卡。它承载着我那可笑又可悲的补偿意愿,承载着我试图用金钱来填补内心巨大亏欠的幼稚幻想。此刻,在冰冷的真相面前,它显得如此多余、如此讽刺、如此……廉价。
目光落在怀里那束洁白的捧花上。铃兰低垂,像一串串凝固的泪珠;满天星细碎,如同散落的星辰。它们在阳光下纯洁无瑕,散发着最后的、固执的芬芳。这束花,是林薇砸过来的,是她无声的控诉,也是她最后的了断。它不该属于我,连同那肮脏的补偿。
我沉默了几秒,眼神由混乱、痛苦,逐渐归于一片沉寂的死水。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手指灵巧而迅速地拨开几朵铃兰和几簇满天星,露出花束底部缠绕的白色丝带和包裹花泥的硬纸。我将那张承载着巨额数字却毫无意义的银行卡,深深地、不留任何痕迹地,塞进了花束最深处、丝带与花泥之间的缝隙里。白色的丝带很快恢复了原状,打着的精致蝴蝶结完美地掩盖了它存在的痕迹。这份带着铜臭味的心意,就让它和这束代表幸福传递的捧花一起,腐烂在某个角落吧。
做完这一切,我抱着那束沉甸甸的、内涵复杂的捧花,没有再看红毯,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迈步。脚步起初有些虚浮,踩在柔软的草坪上,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但每一步踏出,都仿佛卸下了一分背负了七年的、名为误解和悔恨的沉重枷锁。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迎着光,朝着远离那片象征幸福的白色玫瑰拱门,远离喧嚣的欢声笑语,朝着庄园出口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寂和苍凉。
身后,司仪热情洋溢的声音还在继续,试图将气氛推向新的高潮。宾客们的欢声笑语像一层温暖的、模糊的背景音,钢琴曲也适时地换上了更欢快激昂的调子。这些声音包裹着我,又似乎离我很远很远,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真相的玻璃。怀里的捧花,散发着最后的、固执的、混合着旧时光气息的芬芳,像一首无声的挽歌。
**第十章:晴天遗落**
走出云水谣庄园酒店华丽厚重的大门,午后灼热褪去、带着凉意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瞬间蒸腾起一阵微尘。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怀里那束不属于我的洁白捧花,此刻变得无比沉重和碍眼。白色的铃兰花瓣边缘开始微微卷曲,蓝色的满天星也失去了些许神采,但依旧散发着甜腻的香气。这香气混合着旧纸张的霉味、银行卡冰冷的金属感,以及真相带来的血腥与苦涩,形成一种复杂难言、令人窒息的气息。
我抱着花,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街角,一个巨大的、漆成绿色的分类垃圾桶静静矗立。盖子掀开,里面是各色废弃的包装纸、果皮和落叶。
脚步在垃圾桶前停住。我低头看着怀里的捧花,那精心捆扎的丝带,那娇嫩却即将枯萎的花朵。它像一个华丽的祭品,一个象征终结的句点。停顿了几秒,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和留恋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清明。然后,我近乎粗暴地,将整束捧花,连带着那深藏其中的、带着巨额数字却早已失去意义的补偿,一起,投进了昏暗的桶内。
哐当一声轻响,金属盖子合拢。那抹刺眼的白,连同那沉甸甸的、不堪回首的过往,瞬间被吞没在黑暗之中。心口那块压了整整七年、几乎让我窒息的巨石,似乎也随之松动、滚落,留下一种空荡荡的、带着锐利痛感却也无比清晰的……轻松。一种尘埃落定、万念俱灰后的平静。
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我伸手,拦下一辆刚好驶过的空出租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冷气瞬间包裹住身体,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凉意。
师傅,高铁站。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城市川流不息的车河。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西斜的阳光,有些刺目。我靠在冰凉的皮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不再是礼堂刺目的灯光、新娘洁白的婚纱和宾客虚伪的笑容,而是不受控制地、汹涌地闪过一些泛黄的、带着毛茸茸暖意的片段:
迎新晚会后台昏暗拥挤的过道里,她红着脸挤过人群,递来一瓶带着水汽的矿泉水,指尖微微发抖,声音细若蚊呐:唱……唱得真好。
然后飞快地跑开,马尾辫在灯光下一晃一晃。
画室里,只有我们两人。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她歪着头,专注地看着我在数位板上勾勒分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呼吸清浅。空气里只有笔触的沙沙声。
儿童福利院的院子里,阳光灿烂。那个被我扎歪了辫子的小女孩,咯咯笑着,把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蜡笔画塞到我手里,上面是三个手拉手的火柴人:阿哲哥哥!薇薇老师!还有我!
林薇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阳光洒在她飞扬的发丝和明亮的眼睛里,像碎钻一样闪烁……
那些被漫长的悔恨和固执的误解尘封了太久太久的、纯粹的、温暖的瞬间,此刻像被打开了闸门的洪水,汹涌而至,带着迟来的、令人心碎的清晰和锐利。原来它们一直都在,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我自己亲手蒙上了名为猜忌、愚蠢和懦弱的厚厚灰尘。
西装内袋里,那张泛黄的纸条,隔着薄薄的衬衫面料,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它不再滚烫,却像一块小小的、沉默的、永恒的烙印。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它的重量和形状。它不再仅仅代表一个误会,更是一面照妖镜,映照出我当年的狭隘、轻信,以及对爱人最深的辜负。
司机打开了收音机。一个低沉舒缓的男声流淌出来,唱着不知名的情歌,旋律悠扬。我下意识地,轻轻地、几不可闻地跟着哼起那个刻入骨髓的调子。不再是礼堂里嘶哑的、绝望的呐喊,而是低沉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呢喃,带着无尽的苍凉和释然: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哼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像一根被强行掐断的弦。
够了。真的够了。
故事的小黄花,从迎新晚会那年飘起,在懵懂的青春里摇曳生姿,又在现实的暴雨中被无情打落。它飘了太久,沾满了误解的泥泞和悔恨的尘埃,如今,终于该彻底落了。
我睁开眼,望向车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林立的高楼之后,将西边的天空晕染成一片壮丽而温柔的金红色,像一块巨大的、温暖的绒布,包裹着这个充满遗憾与伤痕的世界。高铁站的轮廓在前方逐渐清晰。
车子缓缓停下。
到了,先生。
司机提醒道。
谢谢。
我付钱下车,站在人来人往的高铁站广场上。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云水谣所在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城市模糊的天际线。然后,我整了整西装外套,挺直脊背,迈开脚步,汇入了匆匆的人流。背影融入暮色,走向属于我的、没有林薇的、尘埃落定的未来。
那张泛黄的纸条,将永远留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成为一道不会消失的疤痕,提醒着我关于爱、信任与成长的沉重一课。晴天遗落了,但生活,终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