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绛城忽然下起了大雨,整座城布满乌云,下班高峰期的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着急回家。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瞬间打湿了行人的裤脚。街边栽种的紫荆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那些心形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油亮,而枝头未落的紫红色花朵,则像被揉碎了的丝绒,零落地粘在湿漉漉的人行道和疾驰而过的车轮上。
我缩在公交站台狭窄的檐下,看着眼前仓皇奔走的伞流。雨水顺着站台顶棚的边缘连成水线,在面前织成一道晃动的帘幕。视线有些模糊,鼻尖却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植物汁液被雨水浸泡后的清苦味道。这味道如此熟悉,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咔哒一声,轻易就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也是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暴雨天。
放学铃声刚响,铅灰色的天幕就像裂开了一道口子。豆大的雨珠砸下来,带着专属南方春天的凉意。我背着沉重的书包,和同样没带伞的同学挤在教学楼的楼梯口,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发愁。就在大家叽叽喳喳商量着要不要冒雨冲回家时,一个略显佝偻微胖的身影,撑着一把笨重的老式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蹬着校园积水的小路,急急地朝这边挪过来。
是外婆,也是最爱我的奶奶。
我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扑进了那把旧伞下。伞下的空间因我加入,瞬间被挤满,弥漫着奶奶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淡淡的灶火烟气和一种类似紫荆花叶被揉碎后的青涩味道。她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脸,带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担心地问:淋着没冷不冷不等我回答,她像是会变魔法一样,从她的布袋里,拿出了一件我的衣服,给我套上,生怕我着凉了。回家的路积水很多,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小小的手掌粗糙却异常有力,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伞骨在风雨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顺着伞沿汇成小流,滴落在她单薄的肩头,洇开深色的痕迹。可伞下的我,只感觉到她身体传来的温暖,和一种风雨再大也无所畏惧的踏实。
滴——!
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猛地将我拽回现实。眼前的雨帘依旧,行人依旧匆忙。站台檐下冰冷的水汽贴着皮肤。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指尖冰凉,仿佛刚才外婆那双无比温暖的手,只是一场短暂而奢侈的幻觉。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与记忆中外婆掌心的温暖形成刺骨的对比。公交车碾过积水的声音由远及近,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我机械地随着人流挤上车厢,湿冷的空气混杂着各种体味和雨水的腥气,令人窒息。窗外的绛城在雨刷器单调的刮擦声中扭曲变形,霓虹灯的光晕融化流淌,像被打翻的调色盘。
那个神秘人递来的东西,此刻正沉甸甸地躺在我外套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是一个触感温润、非金非木的小盒子,只有掌心大小,棱角被岁月磨得圆滑。他说的话犹在耳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奇异力量:拿着它,睡一觉。你会见到你想见的人,但记住,你只是一个过客。
过客只要能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当个过客又何妨
回到爷爷那间熟悉的老屋时,雨势已稍歇。爷爷在看电视,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他见我浑身湿透,立刻起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关切:哎呀,淋成这样!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他步履依旧稳健,很快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爷爷的存在,像一座沉默而坚实的山,是奶奶走后这个家最后的锚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想到即将可能见到的、年轻时的外婆,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期待交织的情绪。
嗯,阿爷,我没事。
我接过姜茶,暖意从指尖蔓延,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因回忆而翻涌的潮湿。匆匆洗漱后,我回到自己从小睡到大的房间。窗外,雨滴还在断断续续敲打着屋檐下的遮雨棚,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木头和旧书混合的气息。
我躺在床上,紧紧攥着那个神秘的小盒子。它似乎没有缝隙,也找不到开启的方法,只是安静地躺在手心,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暖意,像一颗沉睡的小小火种。窗外的雨声渐渐模糊,化作一片白噪音的海洋。我回想起,封控时期冰冷的手机屏幕。屏幕上,那个记忆中永远健康微胖、仿佛有使不完力气的小老太,被无情的病痛啃噬得只剩一把枯骨,隔着无法逾越的像素,虚弱地对我微笑。那最后一面,终究没能赶上。无法触碰的悔恨和锥心刺骨的痛,瞬间淹没了雨声...
意识开始模糊下沉,像一片叶子缓缓沉入温暖的水底。手中的盒子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那暖意骤然变得清晰、活跃起来,仿佛一颗小心脏在掌心跳动。它牵引着我的思绪,坠向记忆深处那个特定的锚点——那是一个夏季的午后。
嗡——
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温暖的薄膜,耳畔的雨声骤然清晰,却不再是窗外零落的敲打,而是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温暖的薄膜,耳畔的雨声骤然被置换。不再是零落的敲打,而是一种更宏大、更慵懒的背景音:是窗外卖馒头的小贩用喇叭一遍一遍喊着的三重奏,是带着灼热温度的风呼呼吹过专属于夏季的味道,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气息,还有老旧风扇在脚边吃力旋转时发出的、有规律的嗡鸣。
眼皮沉重地掀开。
刺眼的白光让我下意识眯起了眼。那不是雨后的天光,而是盛夏午后毫无遮拦的、近乎暴烈的阳光,透过敞开的木格窗棂,斜斜地铺满了整个房间,将空气里浮动的微尘都
照得纤毫毕现。几秒钟后,视野才渐渐清晰,适应了这满室的光明。眼前是无比熟悉的景象,熟悉得让人心尖发颤。没有医院惨白的墙壁,没有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我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躺在老屋房间的床上,身下只铺了一张薄薄的草席,试图汲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凉意驱散暑气。草席粗糙的纹理硌着皮肤,带来一种久违的、踏实的触感。
然后,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期待,向旁边望去。就在离我不到半米远的地方,记忆中那个微胖健康的小老太太整拿着她的老花镜看着每日必看的六合彩思考今晚该买什么码数会好点。
是她。
是那个健康、有力、仿佛永远不会被击倒的小老太。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不真实感裹挟着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将我淹没。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只是贪婪地、近乎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那个鲜活、饱满、充满生命力的背影。眼前这平凡到极致的夏日午后场景,与手机屏幕上那张枯槁面容形成的惨烈对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真的……回来了回到这个……她还在、她还健康的夏天
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感,如同潮水般漫过全身。
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
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响。我坐在熟悉的老床上,身体僵硬,目光却像磁石吸住,死死黏在藤椅上那个微胖的、正在专注看书的背影上。与手机屏幕上的那个枯槁影像的对比太过于惨烈,巨大的庆幸和一种失重般的恍惚感让我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奶奶好像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放下了手下的事情转身看来。
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
没有被病痛折磨的困扰,脸颊是圆润饱满的,像熟透的苹果。那双眼睛,明亮、清澈,蕴藏着我无比熟悉的、温柔又坚韧的光。
她看到了在床上坐起来的我。
没有任何惊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景象。她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无比温暖、充满包容的弧度,像夏日的微风拂过心田。
睡醒啦她的声音和回忆里的画面突然重合,我好像是真的回来了一样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紧绷的神经和复杂的情绪。
我喉咙发紧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利落的起身,带着健康人特有的活力。那双圆润却有力的手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汗衫,目光在我脸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饿不饿她接着问,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刷个牙,吃饭吧,别饿坏了。她一边说一边已经站起身,转身就走入了厨房。
奶奶.....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叫了出来,也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冲向厨房,生怕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冰凉的地板触感依旧清晰,但身体里却涌动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暖流。
哎厨房里立刻传来她清亮的回应,伴随着锅铲碰撞的轻响。怎么啦饿急眼了马上就好!
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像阳光穿透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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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到厨房门口,塑料门帘被我撞得哗啦作响。她正背对着我,在灶台前忙碌,微胖的身影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无比真实。那熟悉的、混合着油烟和食物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是家的味道,是活着的她的味道。
积蓄已久的思念、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屏幕里那张枯槁面容带来的巨大冲击,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我几步冲进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微胖却温暖的腰身,把脸深深埋在她带着汗意和烟火气的后背。
奶奶……奶奶……
我泣不成声,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真实的、温热的、充满生命力的存在。这不是冰冷的像素,不是虚幻的影像,这是活生生的、会呼吸、有心跳的奶奶!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汗衫传递过来,熨帖着我冰冷恐惧的灵魂,证明这绝非梦境。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痛哭吓了一跳,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锅铲停在了锅里。哎哟,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