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前排副驾上的陈铮微微侧过头,声音压得很低,清晰地穿透雨声和车内悠扬的古典乐:张总,那边收网了。姓陈的在赌场欠下的高利贷窟窿,加上他偷偷抵押‘启明星’最后一点设备骗来的钱,全砸进去输光了。债主是‘疤脸龙’的人,手段狠。陈慕白走投无路,把杨雪柔推出去‘抵债’了。地点在滨河西路那个废弃的货运码头仓库区。
张天智敲击的手指蓦然停住。他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像两口千年不化的寒潭,映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光带。
开过去。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吩咐司机去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司机没有任何迟疑,方向盘沉稳地一转,黑色轿车无声地汇入一条更加僻静的支路,朝着城市边缘、靠近浑浊河道的废弃仓库区驶去。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左右摆动,奋力撕开一片片短暂清晰的视野。
码头仓库区如同被遗弃的钢铁巨兽骨架,在瓢泼大雨中沉默地矗立着。残破的顶棚在狂风暴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锈蚀的钢架被雨水冲刷出暗红的泪痕。地面上坑洼不平,浑浊的泥水肆意横流,反射着远处唯一一盏还在苟延残喘的高压钠灯昏黄惨淡的光。
车子在距离仓库区入口几十米远的一个隐蔽拐角处停下,熄灭了所有灯光,完美地融入更深的阴影里。张天智没有下车,只是降下了他那侧的车窗玻璃一条狭窄的缝隙。瞬间,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和铁锈味的空气,夹杂着狂暴的雨声和隐约传来的、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尖利哭喊声,猛地灌了进来。
透过雨幕和车窗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仓库区中央一块相对空旷的泥泞地上,上演着地狱般的景象。
几个穿着廉价黑色雨衣、身形魁梧的男人像铁塔般围成一圈。为首的一个,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正是道上绰号疤脸龙手下头号打手,阿彪。他嘴里叼着烟,雨水顺着雨衣帽檐不断滴落,眼神凶狠而戏谑,像在打量待宰的羔羊。
被围在中间的,正是陈慕白和杨雪柔。
陈慕白早已没了昔日的半点体面。昂贵的西装被扯得稀烂,沾满了污泥,昂贵的皮鞋深陷在泥泞里。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淌着血,雨水混着血水糊了一脸,头发紧贴在额头上,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他眼神涣散,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旅行包,拉链半开着,露出里面一沓沓粉红色的钞票边缘。那是他最后的保命钱,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雪柔则更惨。她身上那件单薄的羊绒大衣在撕扯中早已不知去向,只穿着一件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的米白色针织衫,勾勒出她因怀孕而微微隆起、此刻却在寒冷和恐惧中剧烈颤抖的小腹轮廓。她的头发散乱地黏在脸上、脖子上,雨水和泪水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肆意横流。她的一条手臂被阿彪的一个手下粗暴地反拧着,疼得她身体扭曲,发出凄厉的、不成调的哭嚎。
陈慕白!你这个王八蛋!畜生!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她的声音嘶哑尖利,穿透雨幕,充满了被彻底背叛后的滔天恨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拼命挣扎着,想扑向陈慕白,目光死死地盯在他怀里的那个包上,如同溺水者看着唯一的浮木。
钱!慕白!把钱给他们!求求你把钱给他们!让他们放了我!放了我啊!她哭喊着,声音因为极度的绝望而变了调。
陈慕白抱着旅行包,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神惊恐地在阿彪凶狠的脸和杨雪柔扭曲的面孔之间来回逡巡。当杨雪柔再次挣扎着试图靠近他时,他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彻底被恐惧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般的凶光。
滚开!别碰我!别碰我的钱!陈慕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狗,在杨雪柔又一次试图扑向他怀里的包时,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竟抬起穿着沾满污泥的昂贵皮鞋的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杨雪柔的小腹上!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到极致的惨叫,瞬间压过了狂暴的雨声!杨雪柔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被这凶狠绝伦的一脚踹得离地飞起,然后重重地砸进旁边一个积满污水的泥坑里!
噗通!
泥水四溅!肮脏的泥浆瞬间将她半个身体淹没。
6.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杨雪柔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痛苦地弓起,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她的双手死死地捂住小腹,剧烈的疼痛让她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倒气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惨白的脸,冲刷着她身下那片迅速洇开的、刺目的、混合着泥水的暗红色液体!那红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地狱绽放的恶之花,触目惊心。
剧烈的疼痛和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杨雪柔的心脏。她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小腹传来的撕裂感让她几乎昏厥。身下那温热粘稠、混着污水的暗红不断蔓延,像一张不断扩大的死亡之网,将她紧紧缠绕。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墨黑的苍穹,惨白的光瞬间将这片废弃的码头地狱照得亮如白昼!也在一刹那,清晰地照亮了马路对面——
一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迈巴赫静静地停在雨幕中,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后车窗降下了一半。
车窗后,一把纯黑色的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伞下的一张脸。
张天智。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温暖干燥的车厢里,隔着冰冷的雨幕和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目光沉静如水,穿透喧嚣的雨声和泥泞,精准地落在泥坑中那个蜷缩抽搐、身下不断涌出暗红的身影上。闪电的强光清晰地映亮了他半边脸庞,深邃的轮廓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只有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笑容。
那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一种来自地狱深渊的、目睹猎物在陷阱中彻底咽气时的,无声的愉悦。那弧度里,淬满了前世被榨干骨髓、被谎言蒙蔽、被病痛折磨至死的所有怨毒和冰寒。伞沿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眼底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森然。
隔着狂暴的雨幕,隔着生与死的鸿沟,隔着前世今生所有的欺骗与背叛、索取与毁灭,他们的目光,在闪电的照耀下,短暂地、穿透性地交汇了。
杨雪柔布满血丝、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眼睛,在剧痛和绝望的迷雾中,捕捉到了那道冰冷注视的源头。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个伞下静默的身影……张天智!
巨大的震惊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身体的剧痛。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看什么他……在笑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彻骨寒意、被洞穿的羞耻和最后一丝扭曲的、疯狂的求生欲,猛地冲上杨雪柔的头顶!像垂死的鱼被投入滚油,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力气,竟然挣扎着,用沾满污泥和血水的手,撑起半边身体,朝着马路对面那辆黑色的车,朝着伞下那个模糊的人影,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嘶喊出来,声音凄厉得如同厉鬼:
张天智——!救我!救救我!看在……看在我们十年夫妻的份上!救我啊——!!!
她的喊声在暴雨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风雨撕碎。但那双绝望的眼睛,却死死地钉在车窗后,带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自欺欺人的期望。
车窗内,张天智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他没有任何动作,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在欣赏一幕与己无关的默剧。
就在这时,尖锐得足以撕裂雨夜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穿透层层雨幕,清晰地传来!红蓝色的警灯在雨帘中闪烁、旋转,如同死神挥舞的旌旗,正高速地朝着这片泥泞的死亡之地逼近。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张天智的目光,终于从泥坑中那个濒死的女人身上移开。他微微侧过头,似乎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后视镜中那急速放大的、闪烁的红蓝光芒。
然后,他平静地收回了视线,仿佛只是看到了一辆普通的、赶路的车。
黑色的伞沿,缓缓地、从容不迫地重新落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张冰冷无情的脸,也彻底隔绝了车窗外那片绝望的地狱景象。
车窗无声地升起,隔绝了最后一点风雨的喧嚣和刺耳的鸣笛。
走吧。
低沉的两个字,在温暖而寂静的车厢内响起,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法官落下最终的法槌。
黑色的迈巴赫引擎发出一声沉稳的低吼,车灯骤然亮起,两道冷白的光柱如同利剑,劈开重重雨幕。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车身平稳地启动,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停留,朝着与那凄厉鸣笛声相反的方向,驶入更深的雨夜之中。
车尾灯猩红的光点,在狂暴的雨帘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只留下身后仓库区那片泥泞的空地上,女人濒死的呜咽、男人疯狂的咒骂、打手的狞笑,以及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象征着人间最后一点微薄希望的……
呜哇——呜哇——呜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