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这份苦涩迅速发酵,变成了难以控制的酸意。当周宇和前排的女生讨论动漫新番,发出愉快的笑声时;当他帮李薇捡起掉落的笔,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李薇立刻笑着打回去)时;当他和任何其他女生有任何一点靠近、说笑……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那团无名火在闷闷地烧,烧得我坐立不安,却又无处发泄。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手指用力掐着课本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页里。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了。摊开的物理习题集,密密麻麻的公式像一堆纠缠不清的乱码。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飘着,却一个字也钻不进我的耳朵。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次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他微微晃动的肩膀,他偶尔转笔的动作,都成了我全部的注意力黑洞。笔记本上,不知何时涂满了无意义的线条和几个重复的名字缩写。
月考成绩单发下来的那一刻,看着那个刺眼的名次下滑,我捏着薄薄的纸片,指尖冰凉。班主任李老师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我和周宇的座位,像冰冷的探照灯,让我无所遁形。
该来的总会来。期中考试后的班会课结束,李老师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块冰砸在我和周宇之间:林晓,周宇,你们两个,留一下。
办公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气味。李老师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敲得人心头发紧。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这次考试,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林晓,年级排名掉了三十七名。周宇,你倒是稳得很,还在老位置晃悠。他停顿了一下,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视线在我和周宇之间来回逡巡。
高中生,该把心思放在哪里,不用我多说吧李老师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玻璃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同桌之间互相帮助是好事,但过了那个‘度’,好事就变成坏事了。他特意在度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我和周宇之间又扫了一圈。
周宇站在我旁边,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老师,我们……
行了,李老师直接抬手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林晓,下次换座位,你们两个分开坐。心思别放歪了,把成绩搞上去才是正经!他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像钉子一样砸下来。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都仿佛停止了晃动。我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痕。那句心思别放歪了,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脸颊火辣辣地疼,更烫得我心里一片冰凉荒芜。原来在老师眼里,我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成了影响学习的罪证。
走出办公室,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周宇走在我旁边,沉默得反常。快到教室后门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看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老班……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下次换座……我们还坐一起他的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句心思别放歪了再次在耳边尖锐地回响,混合着月考成绩单上刺眼的红色数字。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再这样下去,沉溺在他带来的虚幻温暖里,我只会在这片名为周宇的沼泽中越陷越深,最终彻底失去自己,连同那点微茫的前途一起葬送。
分开。只有分开。离他远一点,看不见他,听不到他,或许……就能找回那个平静的自己
再看吧。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生硬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然后逃也似的快步走进了教室,把他和他那句带着希冀的问话,一起关在了门外。
换座位那天,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搬家的混乱气息。桌椅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此起彼伏,书本碰撞,夹杂着兴奋的交谈和抱怨。
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新的座位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下面。他采用了先按成绩排名选,再微调的方式。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冷汗。终于,轮到我名字被叫到。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道从教室后方投来的、几乎能灼穿我后背的视线。
我站起身,目光在教室里快速逡巡,像在扫雷,精准地避开了那个熟悉的角落。最终,我指向了前排靠墙的一个空位,旁边坐着一个戴着厚厚眼镜、以沉默寡言著称的男生。
老师,我坐那里。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教室里异常清晰。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到那道一直黏在我身上的目光,骤然凝固了。我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里瞬间绷紧的弦。教室里似乎也诡异地安静了一瞬,不少同学的目光在我和周宇之间好奇地逡巡。
我僵硬地抱起书包,走向那个选定的、安全的角落。经过周宇座位旁边时,眼角的余光无法控制地瞥见了他。他还坐在原地,身体绷得笔直,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像。他脸上的表情很空,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刚刚指向的那个位置,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还有一丝被猝然遗弃的、受伤的幼兽般的惊愕。他搭在桌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用力到泛白。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逃也似的坐到了新座位上。冰冷的墙壁挨着我的胳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轮到周宇了。李老师叫了他的名字。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像被惊醒般,猛地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大,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几排桌椅,精准地盯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毛线,里面有震惊,有受伤,有浓得化不开的困惑,还有一种无声的质问,沉甸甸地压过来。
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了几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终于,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我,大步走向讲台,胡乱在座位表上指了个离我最远的位置,声音硬邦邦地:就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教室另一端的角落,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强行压下的僵硬和落寞。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刀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我正低头慌乱地收拾着散落在新桌子上的书本,一片阴影猛地笼罩下来。周宇站在我桌边,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微微俯身,双手撑在我的桌沿,手指用力得骨节凸起。教室里还没走完的同学瞬间放慢了动作,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这边。
为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旧泄露出来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林晓,为什么他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尾泛着一点不正常的红,连商量都没有就这么……把我扔了
他的质问像冰锥,刺得我心脏紧缩。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窒息感扑面而来。我能感觉到无数道好奇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他,又或者是伤到了他。他撑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猛地站直了身体。脸上那种受伤的、愤怒的神情像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刻意堆砌起来的、极其夸张的满不在乎所取代。他甚至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啧,行吧行吧!他故意拔高了声调,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表演般的轻松,开个玩笑嘛!多大点事儿!不打扰大学霸学习了,您好好学!他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嘲讽和自嘲的意味。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教室后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喧嚣里,留下身后一片尴尬的死寂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
那把明黄色的伞,被我小心地折叠好,塞进了书包最深的夹层里,像藏起一个灼热的秘密。周宇似乎真的践行了他那句不打扰。
起初几天,他路过我的新座位时,总会刻意放慢脚步,探头探脑地张望。有时是夸张地清清嗓子,有时是手指在我桌角笃笃敲两下,或者干脆笑嘻嘻地大声问一句:喂,大学霸,研究什么宇宙难题呢试图引起我的注意,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没心没肺的调侃。
但我,再也没有回应过。
他每次靠近,带来的不是往日的轻松,而是更深的慌乱和窒息感。我只会把头埋得更低,握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目光死死地钉在书本上,仿佛那上面有拯救一切的答案。我用沉默筑起一道冰冷的堤坝,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试探,都无声地挡了回去。
渐渐地,那些刻意的清嗓子和敲桌角的声音消失了。他不再在我桌边停留。偶尔在走廊、在操场远远看到他,他总是和一群朋友大声笑闹着,勾肩搭背,依旧是那个光芒四射的中心。只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我所在的方向时,那笑容似乎会凝固一瞬,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阴翳,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直到那天晚自习前,我去洗手间。刚走到楼梯拐角的阴影处,就听见上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周宇和他最好的朋友陈远。
……远子,你说,周宇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罕见的迷茫和疲惫,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张扬,她到底怎么了啊我到底哪儿惹她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用力吸着气,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懊恼,一句话,就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了当我是空气我他妈的……我……后面的话被一种烦躁的、近乎哽咽的气息声取代。
陈远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安慰着什么,听不真切。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冰冷的墙角阴影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他声音里那种真实的困惑和受伤,像细密的针,刺穿了我用冷漠和疏离辛苦构筑的堡垒。原来,我的保护,带给他的,是同等份量的不解和痛苦。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最终,我没有走出去,只是无声地后退,沿着来路慢慢走回教室。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懊恼的质问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和我心底那句无声的呐喊纠缠在一起:因为我喜欢你啊……喜欢到快要失去自己了,笨蛋……
可这句话,我永远没有勇气说出口。只有分开,离他远点,让时间和距离冷却这不该有的热度,或许……才是对我们都好的唯一出路。只是这出路,每一步都踏在心上,留下清晰的、带着血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