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1页)
引子:
幽云十六州的痛切,如同寒冬里刺骨的北风,吹散了后唐帝国最后一缕残阳。洛阳的御座上换成了“儿皇帝”石敬瑭,国号“后晋”。然而,山河的崩裂不会止步于更迭一个王朝的名号。权力的绞盘重新转动,新的分赃盛宴开场,有人攀附而上,有人跌落尘埃。少年赵匡胤一家,就在这波诡云谲的漩涡边缘,被时代的浪潮狠狠拍向了现实冰冷的礁石。
石敬瑭坐了江山,封赏自然紧锣密鼓地进行。那些关键时候“弃暗投明”、大开城门(比如河阳渡口)的将领们,加官进爵,好不风光。跟着石大帅打江山的“从龙元勋”,更是占据了朝廷要津。一时间,后晋朝廷里塞满了喜气洋洋的脸。
但也有一群人,他们的脸色是灰败的,脚步是沉重的。
赵弘殷,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在后唐时期兢兢业业的禁军中级将领(飞捷指挥使),此刻正呆坐在家中,望着桌上一纸轻飘飘的调令——潞州(今山西长治)义旗军指挥。
潞州,虽也是上党重地,但和洛阳皇城宿卫的职位相比,那就是天壤之别!名义上是平调甚至略升(指挥是中级军官,比之前的职衔略高),实质是发配边疆!
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公开的罪名。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姓赵!他是后唐皇帝李从珂提拔起来的军官!在石敬瑭眼里,在那些急于讨好新主的后晋新贵眼里,这就是一个危险的标签!一个需要“观察”的对象!
至于你赵弘殷是否有真本事?是否在围城时恪尽职守?是否曾因军功受过嘉奖?没人在意。新的牌桌,只讲站队,不讲能力。站错了队,就是原罪。
妻子杜氏(即后来的昭宪杜太后)默默为丈夫换上便服,将冰凉的茶递到他手中。她出身大家,明白这世态炎凉。
“弘殷,调出京城……也好。”
杜氏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洛阳城如今……乌烟瘴气。”
赵弘殷猛地抬头,眼底布满血丝:“好?好在哪里!我赵弘殷虽无功名显赫,但也算一身本领!守皇城时未曾懈怠!如今就因为是旧人,便被排挤出核心,扔到这荒僻军镇去!这是什么道理?!”
他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茶杯晃了晃。
“爹!”一直在角落练习书法的赵匡胤忍不住出声。他亲眼看着这些天父亲在家中闷头喝闷酒,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宽慰,看着曾经络绎不绝的“朋友”如今门可罗雀。“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潞州也不是荒山野岭!爹的本事,到哪里都能立住脚!”
儿子的话,让赵弘殷心中稍稍一暖,但还是长长叹了口气:“匡胤,你还小,不懂。这不仅关乎职位,更关乎信任!没了那份信任,纵有通天本事,也难施展!在朝中无根,就如浮萍……”
他望向南方潞州的方向,眼神复杂,“这后晋的朝廷……人心隔肚皮啊!”
更糟的事情还在后头。
调令下达,按规矩,新官上任有段不短的假期用于安顿家小、准备行装,同时朝廷也会预支一笔“官俸路费”。
可赵家等啊等,眼看出发的日子快到了,那笔该发的钱却杳无音信!派人去催问,兵部的书吏斜睨着眼,慢悠悠翻着册子,阴阳怪气地说:“哦?赵指挥啊?您别急嘛!现在是新朝,百废待兴,开销大着呢!前线将士们的粮饷要紧,您的安家费嘛……再等等,再等等,等上头有了就拨下来!”
这分明就是刁难!拖着不给!
杜氏愁眉不展。洛阳米贵,积蓄不多,眼看要搬家远行,这钱要是卡着不给,盘缠都成问题!那点可怜的俸禄要养家糊口,平日已是勉强支撑,现在还要支撑长途搬迁!
“我去找他们!”
十五岁的赵匡胤血气上涌,抄起平日练习的那根结实浑铁棍就要冲出门。少年人最受不得这种窝囊气!
“站住!”
赵弘殷厉声喝住他,眼神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给我回来!找谁?那些吏员是听你讲理的吗?你去动粗?那是给人口实!是自寻死路!”
“可爹!他们欺负人!”
赵匡胤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
“那就受着!”
赵弘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苍凉,“这世道,无权无势,就得受气!这就是现实!意气用事,只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他看着儿子愤怒又倔强的脸,放缓了声音:“匡胤,记住,匹夫之勇,解决不了这种算计。要忍!去潞州,未必不是一条出路。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办法?能有什么办法?赵弘殷最终只能找相熟的同僚拆借,脸面算是丢光了。
在一个阴沉的早晨,一家人在寒风中登上了简陋的马车。赵家的行装很少,几个包裹,一辆老马拉的板车,仅此而已。曾经同僚的送别?自然是没有的。只有几个真正的旧识,远远地在街角默默抱拳,算是无声的支持。
赵弘殷深深望了一眼曾经守卫过的皇城宫阙,那里现在悬挂着刺眼的“晋”字旌旗。他咬了咬牙,猛地一甩鞭子:“走!”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洛阳城在他们身后渐渐缩小,像一个繁华又冰冷的牢笼。少年赵匡胤抱着那根浑铁棍坐在车辕上,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城池,一股冰冷的屈辱感和对这个“世道”的质疑,如同毒草般在他心中滋生、蔓延。他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乱世之中,仅仅靠自己的一身勇武,是多么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