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汗水浸透了我的衬衫后襟,黏腻地贴在脊梁骨上,像一条冰冷的蛇。我死死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红色倒计时,它像一颗不祥的心脏,在视野中央搏动。离强制汇报还有五分钟。这间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曾经是磐石科技引以为傲的未来协同空间,此刻却像个巨大的玻璃坟墓。七个人,像七只困在树脂里的虫子,凝固在各自的位置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杂的酸腐气息,挥之不去。
那场突如其来的优化风暴,将我们永远锁在了这栋摩天大楼的顶层。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每一个角落回荡:绩效即生存。末位淘汰。淘汰即抹除。
没有威胁,没有恫吓,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平静。王总监,那个永远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成了第一个注解。就在昨天下午,他还在为一份季度报表对着我和李婷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们脸上。下一秒,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可怕的咯咯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眼球凸出,布满血丝,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身体诡异地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暗红的血从他口鼻蜿蜒而出,在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污渍,像一朵骤然凋零的恶之花。没人尖叫,只有死一样的寂静。死亡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人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的火焰。
恐惧,是这里唯一流通的硬通货。
我的工位在办公区最偏僻的西北角,紧挨着冰冷的落地玻璃幕墙。外面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璀璨灯火,勾勒出钢铁森林冷酷的轮廓,那是一个我们再也无法触及的世界。屏幕幽蓝的光映在我脸上,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抖。我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像无形的探针,时不时扫过我的后背。是张强,那个销售部的明星,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是技术主管赵工,镜片后的眼睛深不见底,带着审视;是总裁助理李婷,她的视线复杂,似乎总在权衡着什么。
杨文!
技术主管赵工那缺乏起伏的金属般嗓音突然刺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刮过玻璃。我浑身猛地一哆嗦,肩膀下意识地缩紧,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进椅背里。测试组的压力数据,汇总好了吗五分钟后汇报。
来了。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
好…好的,赵工。
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我慌忙低头,胡乱地点击着鼠标,屏幕上的数据表格在我混乱的操作下扭曲变形,光标像只受惊的苍蝇到处乱窜。文件夹图标点开又关上,关上又点开,发出单调重复的咔哒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异常刺耳。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脸颊滚烫,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眼角余光瞥见斜对面的李婷似乎微微摇了摇头,嘴角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不屑,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终于熬到汇报环节。我像个提线木偶般站起来,僵硬地走到会议室中央那块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前。腿脚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屏幕上是我熬了通宵整理出来的数据流图,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乱麻。我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声音:呃…各位…关于…关于服务器压力测试…第…第三阶段的…结果…
该死的结巴又来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每个词都挤得异常艰难,句子破碎不堪。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痒痒的,我却不敢抬手去擦。
峰值…峰值并发请求…在…在模拟用户…激增场景下…
我语无伦次,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烂熟于心的技术指标此刻像受惊的鱼群,四散逃逸,怎么也抓不住。目光慌乱地扫过下面坐着的六张脸。张强毫不掩饰地撇着嘴,手指不耐烦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赵工眉头紧锁,镜片反着冷光,看不清眼神,但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我窒息。李婷单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漫无目的地划着,显得心不在焉,只有坐在角落、负责后勤的老好人孙大姐,眼神里带着点微弱的、近乎怜悯的关切。财务部的钱会计则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闹剧。
结论…结论是…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蚊子哼哼。我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磨损的旧皮鞋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和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行了行了,
张强终于忍不住,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数据发群里自己看吧。结结巴巴的,听得人冒火。浪费时间!
他啪地一声合上面前的笔记本,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像一记耳光抽在我脸上。
我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角落。重新缩进那张吱呀作响的人体工学椅里,像一只受惊的蜗牛缩回了壳中。手指重新搭上键盘,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屏幕上,一行行代码流畅地滚动着。只有在这里,在字符和逻辑的世界里,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密集而稳定,像一场无声的雨。没人注意到,也没人在意。一个无足轻重的透明人,一个紧张结巴的可怜虫,一个随时可能被优化掉的边缘角色。这正是我需要的。安全。
日子在压抑的恐惧中一天天滑过,像沾了油的齿轮,发出滞涩的摩擦声。每一次强制汇报都像一场公开处刑,每一次排名公布都伴随着一次心脏停跳的窒息感。王总监倒下的那片地毯污渍,像一个不祥的符咒,烙印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直到那个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
李婷的工位在总裁办公室门口那片象征权力的区域。她很少主动到我们这片平民区来。但那天,她来了。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却像踩在所有人的神经上。她停在办公区中央,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埋头装鸵鸟的人抬起头。
各位,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但眼里的光却异常锐利,像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母豹,我观察到一些…规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你们有没有发现,自从王总监…之后,每次强制汇报,那些表现‘积极’、‘突出’的人,似乎…更容易被‘关注’
空气瞬间凝固了。张强敲击桌面的手指僵在半空,赵工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射向李婷。钱会计抬起了头,孙大姐不安地绞着手指。连我这个透明人,敲代码的手指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看看杨文。李婷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像探照灯一样,我瞬间感觉皮肤被灼烧,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往椅子里缩了缩,几乎要把自己嵌进去。他每次汇报都紧张成那样,效率看着也不高,存在感低得可怜。可结果呢他还在。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伪装。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我身上,带着审视、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那些目光如有实质,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低下头,死死盯着键盘上一个字母F的磨痕,仿佛那是宇宙的中心。
再看看孙大姐,李婷转向后勤大姐,她负责的杂务,有谁关注过存在感够低吧她也一直安全。
孙大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像犯了错被当众点名的孩子。
李婷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消极!降低存在感!像杨文那样,或者像孙大姐那样!把自己藏起来!别当出头鸟!这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她的拳头微微握紧,指节有些发白,我们集体‘躺平’,让系统‘看’不到我们!这是规则可能的漏洞!
躺平装死
张强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脸上混合着震惊和一种被侮辱的愤怒,仿佛李婷在亵渎他信奉的某种神圣法则。开什么国际玩笑!老子做销售,拼的就是个存在感!没业绩,没存在感,我喝西北风去啊
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这是懦夫行为!是慢性自杀!
那你想当第二个王总监吗
李婷毫不退缩,声音冷得像冰,被那无形的规则选中,像垃圾一样被抹掉你所谓的业绩,在这里值几个钱能买命吗
她的反问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张强膨胀的自信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像只被戳破的气球,愤怒地喘着粗气。
李助理…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角落里的孙大姐,怯生生地开口了,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不确定,我这…我这一把年纪了,搞不来那些争抢…能…能安安稳稳的,就…就挺好…
她的话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虽然微弱,却荡开了涟漪。
赵工一直没有说话,他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用衣角擦拭着镜片,动作一丝不苟。镜片擦干净后,他重新戴上,目光扫过争执的双方,最后定格在李婷脸上,深邃得让人看不透。存在感阈值…
他低声吐出几个字,像在咀嚼某种苦涩的果实,降低自身在系统评估中的权重…理论上有操作空间。值得…尝试。
他的声音平直,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技术性的冷酷判断,给李婷的提议披上了一层科学的外衣。
钱会计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像精算盘上的珠子。降低曝光率,减少‘优化’风险…从投入产出比来看,风险可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