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她停下脚步,只听父亲说:灵儿,温家小子近日总往尚书府跑,频率勤得有些不正常,你...你可得多留个心眼,别被人蒙在鼓里。
爹,您别多想,
苏奇灵推开门,脸上努力挤出笑容,语气斩钉截铁地打断父亲的话,他必是在周旋,想借着尚书府的关系,为考试做些准备,毕竟春闱关系重大,您放心吧。
她嘴上说得坚定,心里的不安却像潮水般涌来,一波高过一波。
只是她没看见,在她转身的瞬间,暗处父亲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眼中满是担忧,像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从那以后,温迟墨来苏府的次数越来越少。
偶尔来了,也总是行色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等着他去处理,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苏奇灵对视,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情脉脉,连说话都变得客套而疏离。
(五)碎玉听雨
定亲的消息传来时,满城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枝头的花朵红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风一吹过,便有无数花瓣簌簌落下,铺得地上一片绯红。
可这绚烂到极致的色彩,在苏奇灵眼里,却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刺着她的眼睛,疼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不信,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她不相信温迟墨会背弃他们之间的誓言,那些在月光下说过的悄悄话,那些他握着她的手许下的承诺,怎么可能说不算就不算了她亲手做了他最爱吃的桂花糕,糯米粉里掺了新采的桂花,甜香扑鼻,她用那只描金的精致食盒装好,食盒上雕刻的鸳鸯戏水图案还是她特意让人定做的。
她提着食盒,一路小跑着冲向云霄阁,裙摆在风里扬起好看的弧度,她要亲口问清楚,她要听他说这一切都是谣言。
然而,还没等她走到阁门口,就在那根朱漆廊柱后,清晰地听见了苏玉婉那娇滴滴的笑声,像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堂妹还当真以为,男人会永远记得雪中送炭的恩情迟墨哥哥现在选择的是我,是能给他带来权势和地位的我,可不是只会送些银钱首饰的商贾之女。
婉儿慎言。
温迟墨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那温柔的语调让苏奇灵浑身一僵,陌生得像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话,不过是借她苏家的钱脉起步罢了,如今目的已达,自然该做正确的选择。她那样的出身,如何配得上将来的我
啪
的一声脆响,苏奇灵手里的食盒掉在了地上,精致的桂花糕散落一地,有的滚到了泥水里,沾了满身污秽,像是她那颗被狠狠摔碎的心,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
食盒落地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雀鸟,它们扑棱着翅膀,仓皇离去,只留下空荡荡的鸟巢在风中摇晃。
温迟墨和苏玉婉闻声走了出来,苏玉婉的发髻上还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走路时摇摇晃晃,晃得苏奇灵眼睛生疼。
看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的苏奇灵,温迟墨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像被人戳破了心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被撞破的冷漠。
苏奇灵低头看着自己染了丹蔻的指甲,那鲜红的颜色,此刻却像是凝固的血,刺得她心头发颤。
她想起去年暮春,温迟墨亲手为她摘来凤仙花,坐在廊下细心地为她染指甲,阳光洒在他认真的侧脸上,他笑着说:灵儿,以后我每年都亲手为你染指甲,染一辈子。
十里红妆...
她突然笑出声,笑声凄厉得像夜半的枭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满地狼藉的桂花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原是我会错了意,把你的虚情假意,当成了海誓山盟。温迟墨,你好,好得很!
(六)凤凰涅槃
苏奇灵大婚当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三皇子谢淮淞一身喜服,走到她面前,轻轻执起她冰凉的手,柔声问道:王妃可知,本王为何求娶
珠帘后的苏奇灵缓缓抬眼,目光穿过人群,正看见远处温家迎亲队伍里,苏玉婉头顶那支鎏金花钗。那金钗她认得,是苏家祖传之物,当年父亲被逐出苏家时,苏顺清曾拿着它,讥讽地说:商贾之女也配戴这个
如今,这金钗却戴在了苏玉婉头上,像一个无声的笑话。
她深吸一口气,将染着蔻丹的手按在谢淮淞的佩剑上,眼神锐利如刀:因为殿下的剑,能斩尽天下负心人。
后来,朝堂之上,当谢淮淞将苏顺清贪腐的证据呈于御前时,新任户部尚书温迟墨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为苏顺清求情。
珠帘后传来清脆的玉碎声,苏奇灵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半块残玉,声音清冷:温大人可知,当年你送我定情的那枚玉佩,恰是苏家祠堂里,被苏顺清大人摔碎的那块你用苏家的东西来骗我,如今又为他求情,真是可笑至极。
温迟墨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瘫倒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尾声)
很多年后,史书记载里,辰惠帝谢淮淞与昭贤皇后苏奇灵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恩爱甚笃,携手共创了一段国泰民安的盛世佳话。史官笔下的皇后贤良淑德,聪慧果决,与皇帝一同批阅奏章,体察民情,是百姓口中的
救世娘娘。
可无人知晓,每逢梅雨时节,当连绵的阴雨笼罩金陵城,皇后总会屏退左右,独自一人乘上那辆素色马车,前往城郊那座荒芜的废园。马车驶过青石板路,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叩问着岁月。
废园的门早已腐朽,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哀鸣,仿佛不堪重负。园子里杂草丛生,藤蔓爬满了断壁残垣,只有中央那株半枯的梅树,还倔强地立在那里。树皮皲裂,布满了岁月的沟壑,枝干歪歪扭扭,只有顶端还残留着几簇绿芽,那是当年苏顺衍从苏家带出来的三株梅树之一,后来被苏奇灵悄悄移栽到了这里。
梅树下,泥土松软,隐约能看出被翻动过的痕迹。那里埋着一个褪色的食盒,描金的花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有盒角那只残缺的鸳鸯,还能辨认出当年的模样。
有一年,园丁来废园清理杂草,锄头无意间碰到了硬物。他好奇地挖开泥土,取出了那个食盒。打开的瞬间,没有想象中的香气,只有一阵尘土飞扬。里面的桂花糕早已风化成灰,轻轻一碰,便簌簌落下,只剩下一把冰冷的灰烬,沉淀在盒底,像是谁无声的叹息。
园丁不懂这食盒的来历,只当是寻常废弃物,又将它埋回了原处。可他不知道,这把灰烬里,藏着一个少女最炽热的爱恋与最彻底的绝望。
就像那年云霄阁外,那个被雨水冲散的少女的体温,带着桂花糕的甜香,带着未说出口的质问,带着碎成齑粉的心,再也找不回来。
废园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梅树的枯枝,敲打着斑驳的墙壁,敲打着那个深埋地下的食盒。雨声里,仿佛混杂着少女凄厉的笑声,混杂着食盒落地的脆响,混杂着那段早已被遗忘的过往。悲凉而孤寂,在雨幕中弥漫,久久不散。
皇后站在梅树下,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她的鬓发。她望着那株半枯的梅树,眼神空洞,像是在透过它,望着二十年前那个捧着桂花糕,奔跑在阳光下的自己。良久,她轻轻抬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指尖冰凉,一如那年青云峰上的雨夜。
都过去了。
她低声呢喃,声音被雨声吞没。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永远都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