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我也笑了,无法自控地,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上面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袅袅的蒸汽,无声地笑着。周围的嘈杂——锅里的沸腾声、路人的脚步声——都仿佛退得很远。只有她的笑容,明亮、真实、带着一点点羞赧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晨光和雾气里灼灼发光。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无声地流淌、确认,清晰得如同案板上拍下的那一掌,却又缥缈得如同随时会散去的蒸汽。它就在那里,不容置疑,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的目光贪婪地摄取着她因笑容而更加生动的脸庞,那汗湿的鬓角,那起伏的胸线,那被围裙系带勒紧的、充满成熟女性诱惑力的腰身…一种近乎窒息的渴望攫住了我。
这无声的对视不过短短几息。她很快收敛了那过于外放的笑意,低下头,掩饰性地摆弄了一下手里的蒸笼屉,脸颊的红晕却更深了,如同熟透的樱桃。再抬眼时,笑容仍在,却多了几分平日的爽利,只是眼里的光芒还在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么早就回来了快进来坐,外面冷!她侧身让开通道,丰满的身体与我擦身而过时,带起一阵微热的、带着面食甜香的风。
嗯,回来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走进去,在熟悉的位置坐下。心还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余震未消。那相视一笑的瞬间,像一枚滚烫的印章,深深烙进了这个清冷的初春早晨,也烙进了我的生命里。它如此短暂,却如此浓烈,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预感,让我在温暖和悸动之余,隐隐感到一丝无来由的惶然,仿佛预感到这太过美好的东西,终将流逝。
日子又回到了熟悉的轨道。我依旧每日报到,吃她特意留的小笼包。她依旧在清晨的雾气与阳光里麻利地忙碌,带着小树,偶尔,沉默的李司机像一座山一样短暂地出现在角落。我们之间似乎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东西,眼神偶尔触碰,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留下一点微妙的涟漪和心底更深的灼热。但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个清晨的对视,它像一个隐秘而滚烫的宝藏,被小心地收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身体深处隐秘的悸动和对那丰腴身体的无声渴念。
半年后,公司派我去外地跟进一个重要的项目,时间长达半个月。临行前的清晨,小店依旧人声鼎沸。我吃完最后一个小笼包,准备离开。林素云正忙着给一桌客人结账,小树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我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她恰好抬起头,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蒸腾的雾气望过来。没有言语,只是眼神交汇了一瞬。她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个很浅、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保重。我也点了点头,转身汇入了门外初秋微凉的晨风里,心中那份隐秘的渴望和对那温暖身体的思念,如同离巢的鸟,盘旋不去。
半个月的奔波忙碌,像一场短暂的梦。项目结束,我几乎是归心似箭地踏上返程的列车。一夜的硬座颠簸,人困马乏,清晨时分抵达这座熟悉的城市。深秋的寒气已经渗入骨髓,我拖着行李,带着一身疲惫和尘埃,心却像离弦的箭,急切地射向那个三岔路口,射向那棵老槐树,射向那团在脑海中萦绕了半个月的、带着食物香气和那个女人身体温热气息的雾气。我需要那一笼小笼包,需要那碗滚烫的豆浆,更需要看到雾气后面那双明亮的眼睛、健康红润的脸庞,和那包裹在旧围裙下、充满生命弹性的丰腴身体,来洗去一身的风尘与疲惫,填满心中那半个月的空洞。
然而,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我猛地停住了脚步。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连带着心底那份滚烫的期盼也一同冰封。
眼前的景象,陌生得令人心悸。
老槐树还在,像个孤独的巨人。但槐树之下,那片曾经被林素云的小店、被低矮错落的瓦房、被窄巷烟火气所占据的地方,消失了。
彻底地消失了。
目之所及,是一片巨大的、丑陋的、赤裸裸的伤口。残砖断瓦堆积如山,扭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破碎的瓦砾和渣土混合着被碾碎的生活痕迹,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巨大的推土机和挖掘机如同沉默的钢铁怪兽,冰冷地矗立在废墟之上,履带下碾过的是无数个像林素云小店那样微小却鲜活的生存空间,碾过那旧围裙下的丰腴腰身,碾过那案板前拍下的脆响,碾过那晨雾中惊心动魄的笑容。风卷起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灰尘味和一种建筑物死亡后散发的、冰冷腐朽的气息。
我拎着行李,僵立在深秋清晨的寒风中,像一个被遗弃在末日图景中的傻瓜。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那热气腾腾的炉灶呢那油腻却锃亮的折叠桌呢那蓝布围裙下充满生命力、丰腴动人的身影呢那特意为我留的、在蒸笼里保温的小笼包呢那汗湿的鬓角、那起伏的胸线、那系带深陷的腰窝呢
都没有了。
只有废墟。只有死寂。只有风卷着尘土,刮过空旷的、被彻底抹平的曾经。
我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皮鞋踩在碎砖瓦砾上,发出刺耳的、令人心碎的声响。目光徒劳地在废墟上搜寻,希望能找到一点熟悉的痕迹——一块印着模糊花纹的碎瓷砖半截褪色的蓝印花布甚至,只是一个蒸笼的竹片
什么都没有。只有彻底的、粗暴的、不留一丝情面的毁灭。推土机的履带印清晰而残酷,像一道道宣告终结的印章,碾碎了我心底所有隐秘的、滚烫的念想。
阳光,那曾经穿过蒸汽照亮她沾着面粉的、健康红润脸庞的阳光,曾经勾勒她丰腴身体曲线的阳光,此刻正冷冷地、毫无温度地洒在这片巨大的瓦砾场上。它照亮了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的轨迹,照亮了废墟死气沉沉的灰败,却再也无法与那充满活力的雾气交织,再也无法勾勒出那个微胖、健康、鬓角沾着汗湿碎发、身体饱满如同熟透果实的女人。
我站在废墟边缘,深秋的寒意穿透了单薄的外套,直抵骨髓。喉咙里堵着一团又干又涩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模糊。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更深沉、更钝重的痛楚,像冰冷的海水,缓慢而坚决地漫过胸口,淹没了呼吸。那痛楚里,混杂着对一段温暖日常消逝的悲伤,对一份未能说出口的隐秘情愫夭折的遗憾,更有一种对那具充满生命力与成熟诱惑的身体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的、近乎绝望的惘然。
她就这么消失了。连同她的小店,连同她管教孩子时拍案而起的脆响,连同她清晨麻利的身姿和疲惫时按在胃部的手,连同春节后那个隔着蒸汽、光芒跳跃、无声胜有声的对视……连同那旧围裙下起伏的曲线、汗湿的脖颈、系带深陷的腰身……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冰冷的瓦砾之下,被碾得粉碎。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全名,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而冷漠的胃袋,无声地吞噬了那个三岔路口的世界,消化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可供凭吊的残渣都没有留下。那个在我心底悄然萌动、带着清晨水汽与食物香气、更混合着对一个成熟丰腴身体隐秘渴望的情愫,刚刚在春节的晨光里窥见一丝微芒,还未来得及舒展枝叶,便已被连根拔起,粗暴地丢弃在这片废墟之上,注定在记忆的风沙里迅速枯萎,只留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带着无尽遗憾和隐秘灼热的印记。
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毕业生在城市森林里站稳脚跟,西装革履,行色匆匆。我参与设计的城市之心购物中心在昔日那片区域的边缘拔地而起,成为新的地标。开业前夕,我独自巡视内部。巨大的玻璃穹顶下,商铺林立,光洁锃亮,空气中弥漫着崭新的皮革和工业香氛的气味,一切都秩序井然,高效冰冷,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美食区占据了一整层,号称网罗寰宇风味。我脚步虚浮地走过那些精致考究的店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搜寻着什么。最终,在一个仿古食街的入口处,我停住了脚步。
设计团队为了营造怀旧氛围,煞费苦心地复刻了老城区的某些元素。这里,就有一个小小的、刻意做旧的早餐铺位模型。煤球炉灶是假的,不锈钢内胆,冰冷光滑。蒸锅是崭新的不锈钢桶,冒着由加湿器制造出的、毫无热力的苍白雾气。一个穿着崭新仿蓝布围裙的塑料模特,僵硬地站在那里,脸上是程式化的微笑,身材比例标准得毫无生气。
我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假灶台的位置上。按照图纸比例,这里,几乎精确地对应着当年林素云小店门口,那口真正吞吐着生命热气、映照着那个丰腴身影的蒸锅所在之地。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十年光阴筑起的堤坝,在这精确到残酷的坐标点前,轰然溃决。
眼前精致的模型瞬间褪色、扭曲、崩塌。取而代之的,是那破晓时分,歪脖子老槐树下,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油脂葱香的真切雾气。是雾气被猛地拨开,晨光穿透,照亮那张沾着面粉、汗湿鬓发、健康红润的脸庞,照亮那旧围裙下饱满起伏的胸脯和勒紧的腰身。是案板惊天动地的震动,面粉在晨光中如金尘飞舞,几粒雪白落入我的豆浆碗底。是她疲惫时按着胃部微蹙的眉,和那份强撑的坚韧,那因病弱而更显惹人怜惜的丰腴体态。更是那个春节后的清晨,隔着水汽,她骤然绽放的笑容里,跳跃的、几乎要将晨雾点燃的光芒,那笑容下充满生命力的、令人心颤的身体曲线……
十年了。我走遍城市的角落,在每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下意识地寻找着相似的街角、相似的炉灶、相似的身影——那健康丰满的身影。每一次,都只有更深的失望。她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沉默的李司机,那个叫小树的孩子,那个佝偻的洗碗婆婆,连同那间小小的、干净得发亮的早餐店,连同那个在蒸汽与晨光中闪耀着健康丰腴之美的女人,都成了被推土机彻底抹去的、只存在于我记忆断层里的幻影。那未能触碰的温热,那未能诉说的情愫,最终都化作了废墟上空的尘埃。
我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光滑的瓷砖地面——这里,曾是她店门口湿漉漉却洁净的水泥地,曾无数次承载她那双沾着面粉的、结实的小腿和圆润的脚踝。巨大的、空旷的购物中心穹顶下,人声隐约,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的低鸣。一种比深秋瓦砾场更刺骨的寒冷,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心底那份经年不散的、带着隐秘灼热的遗憾。
那健康、蓬勃、带着生命原始热度与韧劲的美,那融合在阳光里、锅气里、鬓角汗湿碎发里的生动,那旧围裙也包裹不住的、丰腴而充满成熟诱惑的曲线,终究是彻底遗失在了轰隆作响的推土机履带之下,遗失在了城市飞速前进的烟尘里。它不曾属于我,却永久地改变了我观看这世界的目光,在心底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带着成熟女性体温与气息的空洞。从此,每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都带着无法填补的缺憾和一种钝痛的回响。
我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虚假的灶台和塑料模特。转身,汇入开业前空旷走廊的人流。西装挺括,步履沉稳。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永远停驻着十年前深秋的那片废墟,以及废墟之上,那个在晨光与雾气中,永远鲜活、永远遗失了的微笑,和那微笑之下,永远丰腴、永远动人的身影。那遗憾,如同那最后一笼未曾吃到的小笼包,余温散尽,只剩永恒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