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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骨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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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血影的羽毛换得飞快。入夏时,灰扑扑的绒羽已褪得差不多,新长出的飞羽带着暗褐色的斑纹,展开时像覆了层碎铁,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它的翅骨也硬了,从最初扑腾着飞不过炕梢,到如今能贴着树梢掠出半里地,爪尖弹出时带着风声,啄在木头上能留下个深坑。

凌骨每天天不亮就带着它进山。他不穿那件磨破的棉袄了,换了件沈雪给补过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纵横的旧疤——大多是去年赶山时被树枝划的,还有几道新鲜的,是血影练爪时留下的。

“再试试。”他把一块兔肉吊在竹竿顶端,对着蹲在肩头的血影吹了声口哨。那哨声短促尖利,是他跟着《北地兽谱》里的图谱练的,据说能让鹰辨出猎物方位。

血影歪了歪头,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那块晃动的肉,喉结动了动。它昨天抓野兔时没收住爪,把猎物撕得太碎,凌骨只赏了它半只,这会儿显然还饿。

“去。”凌骨抬手,竹竿往斜上方一挑。

血影猛地振翅,带起的风扫得凌骨脸颊发疼。它没直接扑向兔肉,反而向上拔高半丈,盘旋一周,翅膀几乎没怎么动,像片贴在风里的铁叶——这是沈父教的,“鹰猎要借风,省力,还能看清底下的动静”。

凌骨站在原地没动,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狼骨刀。刀柄被汗水浸得发亮,是他用父亲那半块头骨的边角料磨的,握在手里总觉得沉甸甸的。

血影突然俯冲下来,不是直线,是斜着切向竹竿,爪尖在离肉寸许的地方一勾,带着兔肉翻身向上,动作快得像道褐色的闪电。等凌骨反应过来时,它已经落回他肩头,正低头撕扯爪下的肉,喙尖沾着的血珠滴在他的布褂子上,洇出小小的红点。

“还行。”凌骨摸了摸它的头,指尖触到它颈后的绒毛,比看上去硬得多,像扎人的鬃毛。

血影没理他,只顾着吞咽,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它现在不怕他了,却也没多亲近,喂食时会凑过来,除此之外,大多时候都蹲在高处,用那双锐眼扫视四周,像个警惕的哨兵。

沈父说这是“鹰性”,“认主不认亲,再好的鹰,眼里也只有猎物和喂它的人”。凌骨觉得这样正好,他不需要谁跟他亲,只需要一把趁手的刀。

往回走时,撞见了老疤脸。那老头背着个空篓子,显然是赶山没收获,看见凌骨肩头的血影,眼睛亮了亮,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凌小子,这鹰养得不错啊,快能上猎场了吧?”

凌骨没应声,侧身想绕过去。他跟老疤脸没什么好说的,当年这老东西抢他家莜麦时的狠劲,他到现在都记得。

“别急着走啊。”老疤脸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路,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后天合作社组织围猎,打狼群,你带着鹰去呗?要是能成,队里分肉能多给你三成。”

凌骨脚步一顿。狼群?开春后野狼谷的狼确实闹得凶,上周二柱子家的羊被叼走三只,赵队长组织了两次围猎都没撞见大的。

“不去。”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山涧的冰。他不喜欢跟屯里人一起打猎,磨磨蹭蹭,还总想着占便宜,上次围猎就有人偷偷藏了只小狼崽,被他发现,用刀背砸断了胳膊。

“你傻啊?”老疤脸急了,烟袋锅指着他,“狼群狡猾,有鹰帮忙,咱们能少折损几只狗!再说了,赵队长说了,谁能带头狼,奖二十斤小米!”

二十斤小米。凌骨摸了摸怀里的头骨,父亲生前最爱喝小米粥,说养胃。他喉结动了动,正想说什么,肩头的血影突然唳了一声,翅膀半张,盯着老疤脸的手——那老头的烟袋锅离它太近了。

“哟,还挺护主。”老疤脸往后缩了缩手,笑了起来,笑声像破风箱,“行吧,你自己琢磨着,想通了去找赵队长。对了,你那鹰认不认哨?别到时候跟人跑了。”

凌骨没理他,径直往屯子走。血影还在他肩头不安地动着,显然对老疤脸很警惕。他抬手拍了拍它的背,这才安静下来。

沈雪正在院门口晾草药,看见凌骨,手里的木槌停了停:“今天回来得早。”

她穿了件浅蓝色的布衫,是她爹以前的旧衣服改的,袖口磨破了,用同色的布补了块补丁,针脚很密。阳光落在她头发上,能看见几缕碎金似的光,凌骨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把冻僵的手塞进他怀里取暖时的样子,指尖的温度烫得像火。

“嗯。”他应了一声,把血影从肩头唤下来,让它蹲在院墙上。

血影不喜欢沈雪,总觉得她身上的草药味盖过了血腥味,每次她靠近,都会发出低低的警告声。但它听凌骨的话,只要凌骨没下令,就只蹲在原地,用眼睛死死盯着她。

“它好像还是不喜欢我。”沈雪笑了笑,拿起木槌继续捶药,“我爹说,鹰认生,过阵子就好了。”

凌骨没说话,走到她身边看竹匾里的草药。有柴胡,有防风,还有几株紫色的花,是沈雪昨天去鹰嘴崖采的,说能治跌打损伤。

“老疤脸说后天围猎?”沈雪突然问,木槌的力道轻了些。

“嗯。”

“你想去吗?”

凌骨抬头,看见她垂着眼睛,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影子。他知道她担心什么,上次围猎遇到狼群反扑,伤了三个猎户,其中一个到现在还躺炕上起不来。

“不去。”他说。

沈雪明显松了口气,木槌敲在石板上的声音都轻快了些:“那就好,山里的狼邪性,听说头狼都成精了,能躲开夹子。”

凌骨没接话。他刚才没说,其实心里已经在盘算。二十斤小米,够他和沈父吃一个月,还能剩下点给血影熬粥——沈父说鹰喝小米粥能长力气,比光吃肉好。

夜里,凌骨没睡。他坐在炕沿上,看着蹲在窗台上的血影。月光从破窗纸的洞里钻进来,照在它身上,把羽毛染成了银白色,像尊冷硬的雕像。

他摸出父亲的半块头骨,贴在脸上。骨头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让他想起断魂崖的雪。那年他才六岁,父亲把他藏在石缝里,自己拿着猎刀去挡黑熊,他听见父亲的喊声变成惨叫,然后是黑熊的咆哮,再然后,什么声音都没了。

“爹,”他低声说,声音有点发涩,“我想试试。”

血影突然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处亮得惊人,像是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