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5页)
“迷心窍?”柳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冷得掉冰渣,“他是被辽东的败仗吓破了胆!被官位迷了眼!想拿那孽障当垫脚石,搏他那摇摇欲坠的前程!”她猛地将手中的佛珠狠狠掼在地上!沉香木珠四散崩落,发出噼啪的脆响。
“那我们怎么办?”宝春六神无主。
柳氏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眼神却沉淀下来,淬炼出比毒蛇更阴冷的算计。她走到窗边,看着偏院耳房的方向,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慌什么?你爹想‘用’他,那我们就让他…‘用’不了!”她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钩,盯在宝春脸上,“你爹现在看得紧,明着动手是不行了。但让他自己‘病’得开不了口,画不了符…总还是可以的!”
“娘的意思是…?”宝春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亮光。
“那孽障不是会‘做梦’吗?不是会被‘梦’魇住吗?”柳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那就让他的‘梦’…再多些,再深些,深到…把他的魂儿彻底搅散!”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一个隐秘的暗格,取出一个拇指大小、通体漆黑的瓷瓶。瓶身没有任何花纹,触手冰凉。
“库房里那些‘好东西’,动静太大,瞒不过刘一手那种老狐狸。”柳氏将黑瓷瓶递给宝春,眼神幽深,“这是‘千机引’,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只需每日…在他入口的汤药或饭食里,滴上那么一滴…药性极慢,只会让人心神不宁,夜梦惊悸,日渐恍惚…便是华佗再世,也只会诊个忧思惊惧、体虚神耗之症!”她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残忍的快意,“日子久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疯子!一个疯子说的话,画的鬼东西,你爹…还会信吗?还敢‘用’吗?”
宝春接过那冰冷的瓷瓶,如同握住了一条毒蛇,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但眼中却爆发出狂喜和恶毒的光芒:“娘!这…这法子好!”
“记住!”柳氏一把抓住宝春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眼神凌厉如刀,“手脚务必干净!只能滴在给他单独准备的饮食里!每日只能一滴!多则易被察觉!那小哑巴…”她眼中寒光一闪,“盯紧她!若她敢碰给那孽障的东西,立刻处置了!绝不能让任何人,坏了我们的大计!为了你的将来,为了陈家嫡系的血脉…不容有失!”
“娘放心!”宝春握紧了瓷瓶,脸上是少年人少有的狠绝和兴奋,“我定叫他…日日夜夜,永坠阎罗!再开不了口!”
刘一手背着药箱,被陈福从后角门悄悄引入耳房。老大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他只看了一眼晨曦的伤势和惨状,眉头便紧紧锁起。他沉默地打开药箱,取出一套银光闪闪的细针、小巧的柳叶刀和几个青瓷药瓶。动作麻利地剪开晨曦额头上被血浸透的麻布,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砚台砸破的皮肉外翻,边缘红肿溃脓,显然已有感染迹象。
“啧。”刘一手低低一声,取过烈酒冲洗刀具和银针,又用浸了药水的干净细布清理创口。冰冷的药水刺激着伤口,昏迷中的晨曦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按住他。”刘一手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福连忙上前,按住晨曦瘦弱的肩膀。
刘一手手法极快,银针飞刺几处穴位,晨曦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接着,柳叶刀精准地剔去腐肉,动作迅捷而稳定。晨曦在剧痛中猛地睁开眼,涣散的瞳孔对上老大夫专注而锐利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他下意识地想蜷缩,却被陈福死死按住。
“忍着点,小子。”刘一手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手下却不停,清创、上药(那御赐的玉肌生肌膏果然不凡,药膏碧绿如玉,散发着奇异的清凉香气)、重新用洁净的细麻布包扎妥当。他又仔细检查了晨曦脸上的掌掴伤痕和背部的瘀伤,留下几瓶内服外敷的药物,并详细交代了用法。
整个过程,刘一手未发一言询问这伤痕的来历,也未看旁边侍立的陈明远一眼,仿佛这深宅大院里的污糟事与他毫无干系。只是在收拾药箱准备离开时,他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陈明远,苍老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
“陈大人,令郎之伤,外伤易愈,心疾难医。惊惧入髓,郁结于内,若再受刺激…恐有癫狂失魂之虞。好自为之。”说完,不再停留,径直由陈福引着,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陈府。
陈明远站在原地,咀嚼着刘一手那句“惊惧入髓,郁结于内”和“恐有癫狂失魂之虞”,脸色变幻不定。他看了一眼床上重新陷入昏睡、脸色惨白如纸的晨曦,又想起那幅滴血的地图和应验的安市城惨败,心头那点利用“天机”的念头,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一个疯子…还能窥见天机吗?刘一手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刚刚下定的决心里。
晨曦的耳房成了真正的囚笼。一日三餐和汤药,由一个陈明远新指派的、沉默寡言的老仆陈忠按时送入。门只开一条缝,食盒递入即锁。陈忠如同石雕,从不与晨曦有任何眼神交流,放下东西便走。
窗外,宝春的“眼线”却如影随形。一个叫栓柱的、被宝春用几个大钱和一顿好打收买了的小厮,终日缩在耳房对面花廊的阴影里,支棱着耳朵,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窗。稍有风吹草动,他便如同猎犬般竖起耳朵,随时准备去向他的小主子邀功。
这日清晨,陈忠照例将食盒从门缝塞入。食盒里是一碗稀薄的粟米粥,一碟咸得发苦的酱菜,还有一碗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
晨曦靠着冰冷的墙壁,勉强坐起身。额头的伤口在名药和名医的照料下,疼痛减轻了许多,但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却挥之不去。他端起药碗,刺鼻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涌。自从那日金殿幻影之后,一种强烈的、莫名的不安感便如跗骨之蛆,缠绕着他。他总觉得这药…不对劲。
他端着碗,犹豫着。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嗒”一声,一个指甲盖大小、被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从窗棂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破洞处掉了进来,落在他脚边的干草堆上。
是小翠!晨曦的心猛地一跳!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门和窗外花廊的方向,栓柱似乎正无聊地抠着墙皮。晨曦迅速弯腰,将那油纸包捡起藏入袖中。油纸包里,是一小块带着体温的、松软的新麦饼,还有一小撮盐——这比什么都珍贵。
晨曦的心头涌起酸涩的暖流,但旋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小翠太冒险了!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将那块麦饼小心地掰碎,混入难以下咽的粟米粥里,就着咸酱菜,勉强吞了下去。至于那碗药…他看着那黑黢黢的汤水,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再次袭来。他咬咬牙,端着药碗,悄悄走到房间最阴暗潮湿的墙角——那里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通向屋外的泥地。他屏住呼吸,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无声地倒进了裂缝里。黑褐色的药液迅速渗入泥土,消失无踪。
做完这一切,晨曦靠在墙角,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复。袖子里那块新麦饼的余温还在,是这冰冷囚笼里唯一的暖意,却也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惊肉跳。
正房内,柳氏端着一盏秘色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宝春则显得有些焦躁,在屋里来回踱步。
“娘,都三天了!那‘千机引’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宝春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不耐和怀疑,“那妖孽…看着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也没见他像您说的那样发狂啊?刘一手那老家伙的药,真有那么灵?”
柳氏眼皮都没抬,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急什么?‘千机引’药性至阴至缓,如同附骨之疽,讲究的就是一个‘慢’字。要的就是他日夜煎熬,神智一点一点被磨蚀,旁人看不出端倪,只道是旧伤复发,忧思成疾。”她放下茶盏,凤眸微抬,瞥了宝春一眼,带着一丝警告,“越是这时候,越要沉住气。让你的人盯紧了,尤其留意他喝了药后的反应。有没有噩梦呓语?有没有眼神涣散?有没有对着墙自言自语?这些…才是‘千机引’起效的征兆。至于发狂…”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是最后一步。等他根基彻底毁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万劫不复!”
宝春被母亲眼中的寒意慑住,点了点头,但眉宇间的焦躁并未散去:“可是娘,那哑巴丫头…”
“她?”柳氏冷笑一声,“一个蝼蚁罢了。让你的人看紧点,若她再敢靠近那耳房…”她指尖在光滑的瓷盏边缘轻轻划过,做了个切割的手势,眼中杀机一闪而逝,“找个由头,打发了便是。记住,眼下最要紧的,是确保那‘千机引’,一滴不少地…入了那孽障的肚肠!”
夜色如墨,陈府书房灯火未熄。陈明远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公文,而是那幅被他用素绢小心覆盖起来的、诡异的滴血辽东地图。他目光游离,手指无意识地在“安市城”的位置反复摩挲。刘一手的话、柳氏房中隐约传来的争执、还有晨曦那张惨白惊惶的脸,在他脑中反复纠缠。
“老爷,”管家陈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派去辽东的人…有密信传回。”他双手奉上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细小竹筒。
陈明远精神一振,立刻接过,捏碎封蜡,抽出里面卷得极紧的一小条薄如蝉翼的素绢。他凑近灯下,急急展开。素绢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危险下写成:
“安市城破,尸山阻道,惨状确如地图所标。然…唐军先锋营覆没之地,地图所注‘狼谷’,实则乃高延寿故意留出之死地!兵部推演之图…恐有误!或…有诈!此图…慎之!慎之!”
陈明远捏着素绢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地图是真的!预言是真的!连惨状都分毫不差!但…但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导致唐军先锋营全军覆没的绝地“狼谷”,竟然是高句丽人设下的陷阱?!兵部依据推演图制定的策略…岂非正中敌人下怀?!而这致命的陷阱,同样清晰地标注在晨曦那份诡异的考卷地图上!
是预言?还是…阴谋的一部分?!
巨大的恐惧和荒诞感瞬间攫住了陈明远!如果这地图的来源并非“天机”,而是某个处心积虑的阴谋…那么拥有这份地图、或者说能“画出”这份地图的晨曦…到底是什么?是棋子?是媒介?还是…本身就是陷阱?!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偏院耳房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猜疑!手中那张传递着致命信息的素绢,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拿捏不住!
那耳房里躺着的,究竟是一个能窥见未来的“妖孽”,还是一柄悬在陈家、甚至大唐头顶的…淬毒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