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1页)
沈府,听雪轩。烛火通明。
厚重的江南盐税总账摊在案上,墨字密密麻麻如同蚁群。沈知微指尖的青玉算筹在纸页间飞速游移,发出细密如急雨的“嗒嗒”声。她神色专注,清冷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烛火,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数字。
父亲沈砚如坐针毡地缩在角落的椅子里,时不时擦擦额角的冷汗,眼神惊惶地瞥向那本决定沈家命运的账册。仇士良派来催问的管事已经被他勉强搪塞过去,但拖延不了几日了。
“父亲,”沈知微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她并未抬头,指尖点在一处汇总数字上,“去岁江南实产海盐一百八十万石。按旧例,三成以盐引折色抵税,七成实盐入官仓。折色价每石折银一两二钱。是也不是?”
沈砚连忙点头:“是,是,旧例如此。”
“那今年,”沈知微的算筹移到另一行,“总账上记,实盐入仓一百二十六万石,折色抵税五十四万石。折色价……每石折银一两五钱?”
“是……仇公公交代,今年盐价看涨,折色价要提一提,显得……显得税收丰盈……”沈砚的声音越来越低。
沈知微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一个‘看涨’!提价三成!仅此一项,账面上就凭空多出了十六万二千两白银的‘税收’!再加上您要‘抹平’的三成实际亏空……”算筹在纸上飞快划动,最终落在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仇公公要您在这总账上,虚增至少三十五万两白银!”
沈砚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更妙的是这里,”沈知微的算筹点向盐引核销记录,“总账显示,今春发出的最后一批盐引,共计十万引,已全数在扬州核销完毕。核销日期……腊月二十八。”
她抬起眼,目光如冰锥刺向沈砚,“父亲,腊月二十八,扬州大雪封路,运河冰封,漕运断绝。最后一批十万引盐,是如何在扬州核销的?飞过去的吗?”
“这……这……”沈砚浑身一颤,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瘫软下去,“是……是仇公公那边……给的核销印鉴……说……说让我们先做账……实盐……实盐年后补运……”
“空印核销!”沈知微眼中寒芒爆射!这是赤裸裸的欺君大罪!一旦事发,抄家灭族!“好一个仇士良!真是算无遗策!虚增税额,空印核销,将所有的风险和后患,全都转嫁到您和沈家头上!他稳坐钓鱼台,坐收渔利!而您,就是那颗随时可以被抛弃、顶下所有罪名的弃子!”
沈砚如遭雷击,彻底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绝望的喘息。
就在这时,侍女青黛在门外低声道:“姑娘,周家娘子来了。”
沈知微眼神微动,迅速合上账册:“请她进来。”
随即对瘫软的沈砚冷声道:“父亲,此事女儿已有计较。您只需稳住仇士良的人,再拖三日。三日后,女儿自有交代。”
门开处,一个身着素雅青缎袄裙、外罩石青色半臂的年轻妇人走了进来。她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清秀,眉眼间带着商贾之家特有的精明干练,行动间利落大方,正是沈知远的“合作妻子”,药商周家独女,周窈。
“沈妹妹。”周窈笑容温婉,目光扫过瘫在椅中、失魂落魄的沈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未多问,只对沈知微道,“听闻妹妹近日为账目烦忧?姐姐铺子里新得了几味清心明目的药材,顺道给妹妹送来。”
说着,将一个看似普通的锦盒放在案上。
沈知微会意:“多谢周姐姐挂心。青黛,奉茶。”
待青黛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三人。周窈才压低声音,语速飞快:“知远在岭南查到些线索,关于你生母苏夫人当年那批嫁妆药材的去向。指向京中一家叫‘宝瑞祥’的大药铺,背后东家……姓崔,与宫里某位大太监的干儿子过从甚密。另外,”她目光扫过那本盐税总账,“你要查的‘丙’字相关的大额银钱流向,我托了娘家在钱庄的旧关系,查到有几笔巨款,通过几个不起眼的皮货行、米铺洗过,最终都流入了……城南‘永利’钱庄的几个匿名户头。而永利钱庄最大的存户之一,是宫里采买司的一个挂名管事。”
崔?大太监的干儿子?宫里采买司?沈知微心中念头飞转,生母旧事与仇士良的勒索网络隐隐有了重叠!而周窈带来的信息,无疑为她在盐税账本之外,又撕开了一道口子!
“宝瑞祥……永利钱庄……匿名户头……”沈知微指尖的算筹轻轻敲击桌面,眼神锐利,“周姐姐,帮我做两件事。第一,查清宝瑞祥近三年所有大宗药材交易的账目底档,尤其是涉及‘苏’字号的陈年旧账,不惜代价弄到手!第二,”她看向周窈,目光灼灼,“我要‘拜访’一下永利钱庄的大掌柜。”
周窈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和兴奋,笑道:“妹妹放心。药材账目,三日之内,我亲自给你送来。至于永利钱庄……”她红唇微勾,露出一抹带着市井狡黠的笑容,“姐姐我别的本事没有,让一个钱庄掌柜‘心甘情愿’坐下来喝杯茶的本事,还是有的!祖母不是贪财吗?正好,我手里有个‘大买卖’,缺个‘懂行’的合伙人……”
沈知微看着周窈眼中闪烁的、与她温婉外表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极浅的微笑。这盟友,找对了。
岭南,苍梧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