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第一章:萌芽
我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第一次见到林森的。
那是个周六的下午,展厅里人声嘈杂。我的那个朋友,周奇,搞的是抽象艺术,画布上大块的色彩和扭曲的线条,看得人心里发慌。来看展的大多是圈子里的熟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端着香槟,高声谈论着解构和张力,空气里混合着酒精、香水和某种故作高深的浮躁气息。
我向来融不进这种场合。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我习惯了和精准的线条、严谨的结构打交道,万物在我眼中都应有其内在的逻辑和秩序。而眼前的这些画,对我来说,只是一场场无序的情绪爆炸。我找了个角落,打算待够半小时就开溜。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他。
他独自站在展厅最深处的一幅画面前,那是一幅几乎全黑的画,只有中心有一抹幽蓝,像深海里垂死的鲸鱼发出的最后一点磷光。他站得很近,微微仰着头,整个人像是被那抹蓝色吸了进去。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声音和光影都仿佛绕着他走,在他身旁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亚麻衬衫,身形清瘦,侧脸的线条干净得像我设计图纸上的一笔,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书卷气。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只是觉得,他是整个展厅里唯一在认真看画的人。或者说,他本身,就比那些画更好看。
我没有立刻上前。我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他如何成为我混乱视野里唯一的定点和锚。
后来在展会结束后的聚餐上,周奇把他拉了过来,介绍说:陈辉,这是林森,大学老师,教古代文学的。
我冲他点了点头,他有些局促地回以一笑。
我主动坐到了他旁边。跳过所有客套的寒暄,我直接问他:展厅里那幅黑色的画,你看懂了什么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想了想,才轻声说:我没看懂。我只是觉得,那片蓝色,很像《楚辞》里写的一句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是求索的艰辛,而是那种……在无边黑暗里,依然要奔赴一点微光的固执。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桌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准确地投进了我心里。一个教古代文学的老师,能从一幅西方的抽象画里,看到两千年前的求索与固执。这种连接,比任何关于解构的讨论,都更能打动我。
那晚我们加了联系方式。之后便是断断续续的线上聊天。
林森在现实中似乎有些寡言和害羞,但在网络上,他要自在得多。我们的聊天内容天马行空,从不说自己的私事,只是分享。我会给他发一张柯布西耶的建筑结构图,配上一句你看这线条,像不像一首诗他会隔很久才回复,回我一张江南园林的漏窗照片,说:你的诗太硬了,我喜欢这种,‘移步换景,别有洞天’。
他从不秒回我的信息,有时甚至会隔上一天。但我知道他看到了,并且认真思考过。这种不急不躁的节奏让我感到舒服。我们像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笔谈,用各自领域的语言,试探着彼此精神世界的边界。
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是在一个月后。我约他在一家开在老巷子里的旧书店碰头。
那家书店很小,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空气里全是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正蹲在一个角落里,认真地翻着一本泛黄的《世说新语》。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斜射进来,刚好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在他旁边的书架上,也抽了本书,假装在看。
意外就发生在那一刻。我们旁边的一个书架,因为堆得太满,木质的隔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整个架子毫无征兆地朝一个看小人书的孩子倾斜过去。
我几乎是本能地扔掉手里的书,跨了一大步,用后背和肩膀死死抵住了那个倒下来的书架。无数本书籍砸在我背上,钝痛感瞬间蔓延开来。我咬着牙,确保架子稳住了,才回头去看。
那个孩子吓得呆住了,手里的书掉在地上。而林森,就站在我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也怔住了。他手里还捧着那本《世说新语》,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神里混杂着惊恐、后怕,还有一些我当时读不懂的东西。
没事吧我问他,也问那个孩子。
他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书店老板闻声赶来,一阵手忙脚乱的道歉和感谢。我揉着被砸痛的肩膀,说没事。但当我再次看向林森时,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已经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说之前,我们只是两个在精神世界里互相欣赏的陌生人。那么从这一刻起,某种更坚实、更具体的东西,开始在我们之间悄然萌芽。
我不知道,这颗种子日后会开出怎样的花,又会结出怎样苦涩的果。我只知道,那天离开书店时,走在我身边的林森,步子比来时要近了很多。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被太阳晒过的旧书一样的味道。
第二章:靠近
书店事件像一颗投入静水里的石子,我们之间原本平静的涟漪,开始有了明确的走向。
线上的聊天变得频繁起来。林森不再是那个隔一天才回复的笔友,他会主动分享他生活里的琐事:办公室新换的绿植、学生在论文里写出的有趣句子、食堂里难吃的土豆烧肉。这些零碎的、不成体系的片段,像一块块拼图,慢慢在我面前勾勒出一个更真实、更生动的林森。
我们开始打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比现实中要沉稳一些,带着一种夜晚特有的温和质感。我们常常在深夜里聊着,从建筑聊到诗歌,从城市规划聊到历史的变迁。我发现我们之间有一种奇特的互补:我习惯用理性的框架去解构世界,而他则用感性的触角去感知世界。我们像是站在一座山的两面,看到的风景不同,却能通过彼此的描述,拼凑出整座山的样貌。
这种心照不宣的靠近,在一个多月后的雨夜,抵达了终点。
那晚我们一起看了场话剧,结束后已经很晚。初夏的雨说来就来,细细密密地斜织着,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湿润的朦胧里。我撑着伞,和他并肩走在回他家的路上。昏黄的路灯光线被雨水打碎,在我们脚下铺成一条流动的光河。
一路无话,只有雨滴落在伞面上单调的啪嗒声,和我们两人同步的脚步声。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种饱含张力的序曲,预示着有什么即将发生。
到了他公寓楼下,我收了伞,抖落上面的水珠。他站在屋檐下,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再见。
我看着他被灯光映亮的眼睛,那里面有雨夜的潮湿,有话剧未散的余韵,还有一丝不易察agis的期待。我忽然觉得,我不想再回到自己那个空旷、冰冷的公寓里去了。
我不想回去了。我开口说道。
这不是一句问句,也不是请求,只是一句平静的陈述。像在说天要下雨一样,自然而然。我把我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用最直接的方式捅破了。
林森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湿漉漉的鞋尖,沉默了很久。那几秒钟,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重而清晰。雨声、风声、远处的车声,都成了背景。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他即将给出的答案。
最终,他抬起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身,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通往他世界的门。
我跟着他走进去,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门外所有的风雨和喧嚣,都被隔绝了。
那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没过多久,林森就搬进了我住的地方。那是一套我亲自设计的公寓,高层,视野开阔,有着我所信奉的一切:简洁的线条、开放的布局、功能至上的原则。但在林森搬进来之前,它只是一个设计完美的样板间,一个住所,而不是家。
林森的到来,为这个空间注入了灵魂。
他带来了两大箱书,塞满了我的书架,甚至堆在了沙发和床头。那些厚重的、带着不同年代气息的书籍,软化了我公寓里冷硬的直线条。
他买回很多绿植,摆在阳台和窗边。他会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给那些君子兰和文竹浇水、修剪。我常常在工作台前画图画得头昏脑胀时,一抬头,就能看到他沐浴在阳光下,认真侍弄花草的侧影,内心便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