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10页)
“哦,李老师啊,我不是甄君,是郑昕妈妈。甄君在阿克苏市人民医院住院,今天晚上不能去你家做客,对不住噢!”
“什么?郑昕妈妈?甄君兄台住院了?在阿克苏人民医院?什么时候?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通知我们?这个老学究,真是的!”
“在阿克苏人民医院住一个多月了。甄君住院,他不让告诉你们,说不要让这样的烦心事影响你们的蜜月。他睡着了,听手机响,我一看号码是您的,偷偷拿出来,在病房走廊里跟您通话呢。要是他醒着,他一定不会告诉你们他住院了。”
“兄台得了什么病?在阿克苏住了一个多月,还没出院,很严重么?”
“唉,说来话长,在电话里说不清,等他出了院,再跟你们说吧。好了,我回病房看他醒了没有。他醒来就要喝水呢。我挂电话了。”
小格就在我身边,听说甄君住院了,我一挂电话,急切地问甄君生了什么病。我说郑昕妈妈没说,不知道。
甄君住院的消息,冲淡了我和小格的喜悦。甄君住院真不是时候,偏偏是我们告诉他好消息的时候,并且偏偏是我和小格的宝宝来报到的时候。
我颓然坐在沙发上,问小格,甄君这个老学究多久没来家做客了。小格掐着手指算了算,大概一个多月吧。一个多月,甄君没有消息,我和小格不管不问,根本想不起来关心一下。在我们家,甄君来,甄君走,稀松平常,好像他像兄长一样地关心我们,是他分内的事儿,而我们却可以把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如今天的好消息,我们对别人要守口如瓶,可又要与人分享,这才想起了甄君。
我和小格商量,决定去阿克苏人民医院探望甄君。如果知道他住院,都不去探望一下,我们怎能对得住甄君对我们的好?
我向学校请假。骆校长问我去阿克苏市做什么。我自然不敢告诉他是去探望甄君,只说小格不舒服,需要上阿克苏市的大医院检查。
在阿克苏人民医院见到甄君,甄君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他见到我和小格,愣怔了好久,眼圈一红,搂着我们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郑昕妈妈在旁,不断地擦着眼泪。
良久,我和小格小心翼翼地扶甄君坐在病床上。我责怪道:“兄台贵体欠安,怎么不吭一声呢?”小格用手肘碰碰我,我会意,不做声了。她问:“兄台贵体违和,需住恁久的院?”
“他……”郑昕妈妈下面的话没说完,被甄君挥了一下手,止住了。他坐在病床上,向我和小格艰难地一揖,说:“敝人偶沾微恙,兄台和嫂夫人不辞劳累,百里探视,有劳兄台和嫂夫人了。至于敝人微恙,不值一提,请兄台和嫂夫人放心,不久即可康复出院。”
小格的妊娠反应很厉害,我只请了一天假,我们两口子陪了甄君几个小时,便返回了边缘团场。
过了半月,甄君出院了。甄君出院那天,我上完课,偷偷地溜出学校,小格由于妊娠反应,没有去超市上班了,待在家里呢。在团部接到甄君,我和小格要为他接风洗尘,郑昕妈妈说:“谢谢,谢谢李老师!他刚出院,还是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吧!”甄君也不让我和小格破费,执意不肯。他向来说一不二,我们只好随他。团部离六连不远,甄君提出,不要坐车,走路回家,顺便散散心。
小格需要锻炼,巴不得呢,大声说好好好。我们一行四人,缓缓地向六连走去。在路上,甄君碰上了熟人,耷拉着脑袋,不好意思的样子;熟人见到了甄君,也没有以前热情,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我一门心思都在甄君身上,路人的反应,哪能看出来?
在六连路口,有一班人聚在那里,我以为是来迎接甄君的六连职工,心想,六连的职工蛮有人情味的嘛。待我们走近,连长横在路中间,伸出右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他面无表情,不阴不阳地说:“你强奸妇女,伤风败俗,六连自有史以来,从没发生这么丢人现眼的事。经连部决定,你,老学究,甄君,不能住六连了。”
郑昕妈妈听了,非常激动,说:“你们这班龟儿子,血口喷人,他强奸谁了?有什么证据?”
连长侧过身,看看郑昕妈妈,望着他那一班人,指着甄君,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家说,他强奸谁了?”连长那班人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人说:“寡妇嘛,耐不住了,欠日!”有人附和:“那叫爽啊!”那班人不知羞耻地哄堂大笑。
郑昕妈妈气得浑身发抖,颤声说道:“你们,你们,你们……”连长那班人流里流气,满嘴污秽,假如小格不在身边,我明知打架吃亏,也要揍他娘的。可小格有孕在身,我不能鲁莽行事。
甄君出奇地镇静,他拉住郑昕妈妈,摁住我,声音不大,却很威严,说:“回团部!”小格挽着甄君的胳膊,我和郑昕妈妈跟着,身后传来哄笑声,口哨声。
回到团部,甄君正正衣服,正儿八经地向我和小格作了一揖,说:“兄台,嫂夫人,刚才说要为敝人接风洗尘,还算数么?”不等我开腔,小格急忙接过话,说:“算算算,什么时候都算。兄台看哪家饭馆适合?”
“敝人看四川小炒那家就蛮适合的。我们去四川小炒,兄台,你看如何?”
我一揖,说:“兄台请!”
在四川小炒坐定,我陪甄君和郑昕妈妈说话,小格点了七八个小炒,要了两瓶伊力小老窖。甄君说:“知敝人心者,嫂夫人也!”小格说:“兄台康复出院,我和木头甚感欣慰,饮点儿酒,活跃气氛,叙叙久别之情!”
甄君站起,恭恭敬敬地向我和小格作了一揖,说:“谢谢兄台和嫂夫人!”他坐下,我发现他的眼眶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上了菜,甄君提议,先吃饭后喝酒。甄君只要高兴,我们没有不答应的。
吃好饭,甄君又提议,和我连喝三杯。小格欲要阻止,我轻轻地踢了一下小格,小格说没茶水了,她去上开水。
甄君和我连喝三杯。唯酒无量的他,却酩酊大醉了。他不停地叹着大气,不停地说着两个字:“惭愧!”
我和小格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郑妈妈见甄君难受,抹着眼泪。六连回不去了,我驾着他,去团部招待所开了房间,安排他休息。郑妈妈守着甄君,我和小格去租房子。
第二天我去招待所找甄君,送他去出租屋。他见了我,没了往日的幽默风趣,不吭不哈,沉默寡言,连手都懒得抬,更不用说作揖了。他刚出院,身体刚康复,有家不能回,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有压力,我可以理解。
我和小格蛮殷勤的,给甄君送米送面送清油,有空去出租屋陪他。他不出门,整天闷在出租屋。有时请他去我们家散散心,他死活不肯。
约莫过了半个月,甄君的心情稍好了一点。
又一个星期六,我和小格过去陪他。甄君一揖:“兄台,嫂夫人,这段时间辛苦了。为了表示感谢,敝人请兄台和嫂夫人吃顿饭,如何?”
我看着小格,没吭气。
甄君说:“就这么定了,还是四川小炒,叫郑妈妈过来作陪。”
在四川小炒,酒过三巡,甄君站起,正正衣服,一副老学究模样,恭恭敬敬一揖,我和小格站起还礼,甄君连忙请我们坐下,说有话要讲。他扶小格坐下,回到座位,正正衣服,还是一副老学究模样,恭恭敬敬一揖,然后端了一杯酒。我和小格见他比平常庄重十倍,神情肃穆,等他说话。他说:“兄台,嫂夫人,敝人臭名远扬,蒙你们不弃,敝人铭记在心。但是,”他抬起头,盯了一下天花板,头狠狠地一甩,“不说但是了,直奔主题吧。古有割袍断义,今有摔杯绝交,从此以后,敝人跟你们素不相识,形同陌路!”他一仰脖子,一杯酒进肚,把酒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郑昕妈妈、小格和我愕然,僵住。
我愣在座位上,小格反应快,说:“兄台,你醉了。”
甄君的手一挥,脸孔凶巴巴的,说:“说啥子狗屁话,喝恁点猫尿,老子能醉?走,走人,老子讲了,从此以后,老子跟你们素不相识。你们再不走,别怪老子不客气,”他站起,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睛血红,瞪着我们,“是不是等老子掀了桌子再走,你们,唵?”
七
甄君这厮不晓事,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啥说的,断吧断吧,和他相识以来,好像他给我惹的麻烦还少了似的。这半个多月,我和小格顶着外界压力陪他,碰上一只白眼狼了,真是浪费感情表错情。罢了,这个地球上,离开谁不是活?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他说翻脸就翻脸,让人觉得他有难言苦衷,我虽然认为蹊跷,但想想刚才他的恶劣态度,也懒得去追问究竟。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孔老夫子这句话,用现代国语来说就是,因为检点、约束自己而犯过失的人太少啦。可甄君不检点、不约束,所以过失就多。他主动绝交,我求之不得,免得小格跟着我担惊受怕。
甄君提出绝交,我不知道他当真没有,反正我是当真了的。在边缘团场,我和小格过着艰苦而幸福的日子,至于甄君这个人和他的事儿,从他摔杯绝交以后,我不打听,也讨厌打听。偶尔,小格问起,会烧起我心中的无名火,遭到我的喝斥,小格吐吐舌头,嘟囔一会儿。小格嘟囔,我便走开,不理睬她。她见嘟囔有可能惹我生气,立即闭了嘴。如是几次,小格也不再提甄君了。我和甄君同在蓝天下,共饮塔河水,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陌路人。
小格怀孕的月份越来越大,我要上课,要照顾小格,无暇顾及其他;小格需要准备孩子的日用品,无人帮忙,事事操心,亦无心思顾及其他。在忙碌中,甄君渐渐淡出了我和小格的生活。
一天晚上,我侍候小格吃完饭,洗完碗,批改学生作业,小格挺着大肚子,坐在我身旁,用毛线钩着孩子的小鞋子。我刚批了几本作业,小格哎哟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见她捂着肚子,五官扭成了一团,表情非常痛苦。她说:“快快快,木头,宝宝他他他……”我急切地问:“宝宝是不是快生了?预产期不是还有一个星期吗?”小格哎哟一声,深吸了一口气,说:“是是是,哎哟——好痛!”我见小格很痛,汗哗地下来了,慌忙去抱小格。小格慌中不乱,说:“先打电话嘛!”我立即给医院打了电话。
为了节约钱,我和小格商量,预产期的前一天住进医院,哪知还有一个星期,小家伙就等不及了,搞得爸爸妈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还好,有医生帮忙,加上我们早做足了准备,虽然有些慌慌张张,小格在医院呼天喊地,痛骂我,狠捏我几个小时,顺利地生下了我们的儿子。
护士包好宝宝,抱来让小格看,小格脸色苍白,浑身瘫软,看见宝宝,不忘嘟着嘴亲了一下儿子,眼里满是幸福的泪水。我轻轻从护士手里接过儿子,看着儿子粉嫩的小脸,内心激动:我有儿子了!我做爸爸了!
母子平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小格闹着要出院。我说我白天要上课,住在医院有医生护士看着,我放心些。小格心疼钱,执意要出院。她说她喜欢孩子,自己可以照顾孩子,可以照顾自己,我尽管上班去。
小格在家坐月子,我上完课就往家跑,敷衍了事的,来去匆匆。好几次,骆校长在操场上逮住我,不好发作,假装关心,实则责备,说:“小李老师啊,这段时间,你要上课,又要照顾月婆子,着实辛苦!但我给你一个建议,请个月嫂嘛,这不就可以减轻负担了?总这样,你受不了,学校的制度也不允许啊。唵?”
我头昏脑胀,哪能听得进去?小格在医院多住一天都不敢,哪有钱请月嫂?我哼哼哈哈,不给骆校长多说一句的机会,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侍候月子简直太累了,好在我是农村出身,熬得住;小格从小长在农场,心灵手巧,也能吃苦。宝宝有时闹夜,我和小格轮流照顾,从未因为熬瞌睡发生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