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我坐在办公桌后,看着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不带任何波澜,如同初次接诊一位难搞的患者。
终于,他动了。
向前迈了一步,两步。距离办公桌半米远,停住。没有坐下的意思。高大的身影将一束斜照进来的阳光彻底挡在他身后,留下大片压抑的阴影。
他伸手,那骨节分明、曾握着万宝龙轻松签下离婚协议的手,缓缓探进深色羊绒衫的前襟口袋。
他拿出了一样东西。并非崭新的文件,也不是想象中巨额支票或威胁信。
那是一份熟悉的、边缘已有些微磨损痕迹的A4打印纸。纸张被折迭过,又展开。正中心的位置,清晰无比地印着《离婚协议书》的字样。那下面,是他龙飞凤舞签下的名字——顾时深。此刻,那原本整齐、象征结束的纸张被某种近乎粗暴的方式蹂躏过——被人从正中间,沿着他签名的笔迹,撕成了不规则的两半。
他用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两半破碎的协议书,缓缓抬起手,将它们清晰地展示在我面前,悬停在半空中。纸张在他的指尖,无风,却似乎微微颤抖。
那撕裂的痕迹触目惊心。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平静和被强行打碎的自尊。
协议……他的喉咙似乎梗了一下,目光终于抬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复杂的重量,落在我脸上。
我撕了。
三个字。
落地,似有千钧。
我撕了。
空气凝固了一瞬。诊室里只剩下电脑机箱风扇轻微的嗡鸣和我自己平缓的呼吸声。顾时深站在那里,捏着那两半破碎的协议,眼神紧锁着我,像等待宣判。
他撕了所以呢
那纸协议上清清楚楚,我放弃了他所谓的闲置资源,而他签下名字时好聚好散的施舍犹在耳边。
一股尖锐的荒谬感猛地窜上来。我靠在椅背上,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唇角一点一点弯起一个毫不掩饰、冰冷又戏谑的弧度。
啧,我轻笑出声,声音清冽得像敲击冰凌,顾先生,贵人多忘事‘金窝不下蛋’‘资源浪费’‘好聚好散’,这些……都是顾总今早金口玉言吧
顾时深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脸色绷得更紧,下颌线如同斧凿。那两半协议在他指尖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现在撕了它我的笑容更冷了,带着锋利的冰碴,怎么是因为发现我这只‘占着金窝不下蛋’的废鸟……
我刻意停顿,目光挑衅地落在他捏着破纸的手上,语气陡转,带上毫不掩饰的辛辣讽刺,……如今不占你的窝,也能找到别的饭碗了甚至……还摸到你新欢的窝门口去了
顾太太的名头,曾经是他锁住我的无形枷锁,此刻却成了我刺向他的回旋镖。
顾时深捏着碎纸片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青白色,两片A4纸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他下颌绷得死紧,喉结又是狠狠一滚,眼底那沉凝的墨色如同风暴将至的海面,翻涌着压抑的狂澜。办公室里那点空调暖气根本压不住他周身骤然涌出的寒意。
宋晓。他开口,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被剥皮见骨的刺痛和一丝罕见的狼狈,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我挑眉,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托腮,故意放慢语速,那顾总什么意思幡然醒悟觉得‘顾太太’揉别人胸口的手法让你……意外了还是觉得她今天能顺顺利利哺乳,没像她名字一样‘微微微’地断气儿,得给我补一张谢师宴的支票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
顾时深的呼吸明显沉重起来,胸膛微微起伏。他那张常年冰封、掌控一切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不是恼怒,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被猝不及防拖到自己从未想象过的处境中的、纯粹的失重感。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难以置信,有被冒犯的怒意,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罕见的茫然。好像眼前这个冷静、刻薄、句句直扎要害的女人,和他记忆中那个被嘲讽不下蛋也只是一声不吭签了字的顾太太,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存在。
诊室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声。那两半破协议悬在半空,如同一个荒谬的注脚。空气凝滞,几乎化为实体。
我没有动,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然后,我不紧不慢地拉开办公桌右下方的抽屉。动作平稳,带着点职业医生拉开器械盒的从容感。
抽屉里躺着几份文件。我从中抽出一份,白色的封皮,打印着几个标准黑体字。我将它翻过来,倒扣着推到桌面正中央,正好在他刚才展示的撕毁协议旁边。那动作随意得像在递一张普通的发票。
顾时深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翻扣的文件吸引过去。上面印着什么新的协议财产分割补充条款他的眼神带着一丝戒备的审视。
我没有掀开它。反而抬眼,视线精准地落在他微敞领口下露出的那片线条漂亮的胸肌轮廓上。眼神平静得像在做术前评估。
顾总最近,我开口,声音瞬间切换成专业通乳师面对潜在客户的标准腔调——冷静、客观、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诊断意味,是不是经常觉得这里——我抬手,食指隔空点了点他结实胸口左侧大概第三肋附近的位置,有憋闷感发力或者提重物时,会不会有细微撕裂似的疼
顾时深的表情一凝。
深压下去的时候,我的目光如同透视仪,里面是不是能摸到比较明显的小疙瘩,或者干脆是块状结节感位置挺深
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眉峰不易察觉地蹙起。虽然他没有点头,但那瞬间绷紧的下颚和微微停滞的呼吸,已经是不打自招的默认。看来下午我观察到的他撞门闯入时那一瞬间胸口肌肉细微的不自然收缩,以及他在强压愤怒和错愕时,左手曾极其短暂地按了按肋下的动作,并非错觉。
原来如此。
我心里冷笑一声,脸上依旧是那副专业且耐心的宋老师面孔。
顾先生,我嘴角重新提起一点点弧度,这次带着点纯粹的黑色幽默味道,像在讲一个只有我俩能听懂的冷笑话,指尖在那份倒扣着的合同上轻轻点了两下,新业务正好缺乏高质量又有点棘手的基础实验对象。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他胸口那个被我指出的位置。
您这‘硬块’情况……有点意思。
需要……帮你‘疏通’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