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地铁像一条疲惫的钢铁巨蟒,在城市幽暗的肠道里沉重地喘息、蠕动。程果被裹挟在傍晚六点准时爆发的通勤人潮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金属扶手,前胸则承受着另一个陌生背包的挤压。浑浊的空气带着隔夜的汗味、廉价香水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油腻晚餐气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一团温热的棉絮。车窗外的黑暗隧道飞速掠过,偶尔闪过几块惨白的广告灯牌,照亮一张张同样麻木、困倦的脸。他微微侧过头,避开旁边一位男士高高举起的公文包,目光落在对面车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眼神黯淡、头发被压得有些凌乱的年轻男人,穿着一件洗得领口有些松懈的浅灰色衬衫,淹没在无数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上班族之中。
下一站,江湾路站,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毫无情感的电子女声在头顶响起。程果的身体条件反射般绷紧,开始在人墙的缝隙中艰难地、一寸寸地向前挪动。肩膀撞到硬物,脚被踩了一下,他麻木地承受着,口中机械地重复着借过,借过。终于,随着车门哧的一声泄气般打开,一股力量将他推搡着涌向站台。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背后是重新关闭的车门,隔绝了那个移动的沙丁鱼罐头。
走进江湾路地铁站,晚高峰的人流如同汹涌的潮水。程果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随着人潮涌向开往城郊方向的7号线站台。站台上早已人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的等待和电子提示音的冰冷。他习惯性地走到站台中部偏后的位置,这里相对不那么拥挤,视野也开阔些。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疲惫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心思却并不在那些碎片化的信息上。每一天的重复,像设定好的程序,乏味得令人窒息。直到——
列车即将进站,请站在安全线内等候。
广播声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轰鸣。列车带着巨大的风压和刺耳的刹车声,精准地停在站台旁。屏蔽门嘀嘀作响,缓缓向两侧滑开。早已蓄势待发的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下车的人流与迫不及待上车的人流猛烈地冲撞、交汇。程果被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涌去。就在他一只脚刚踏进车厢门槛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推力从侧面狠狠撞来!
哎哟!
他一个趔趄,为了稳住身体,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门边的扶手。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嘀嘀嘀的急促关门警报声响起!冰冷的金属门扇带着决绝的速度向中间合拢!
啪嗒!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周围嘈杂淹没的声响。
程果感觉左臂外侧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猛地拽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他那件穿了两年、边缘有些磨损的浅灰色棉质休闲外套的一角,不偏不倚,被两扇正在关闭的地铁门死死夹在了缝隙里!
尴尬!太尴尬了!他用力往回扯了扯,纹丝不动。那截可怜的衣角像一只被钉住的飞蛾翅膀,在冰冷的金属夹缝中微微颤抖。他脸上瞬间发烫,窘迫地环顾四周,想寻找缝隙或者按钮,祈祷着下一站快点到来。
就在他慌乱的目光扫过车门另一侧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就在他斜对面,仅仅隔着一臂宽的距离,同样紧贴着车门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孩。她显然也遭遇了相似的窘境——一绺柔顺的、带着微微自然卷弧度的深栗色长发,同样被无情地夹在了关闭的车门缝隙里!位置恰好在他被夹住的外套上方一点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程果的目光,从自己那截被夹住的、灰扑扑的衣角,缓缓上移,落到了那缕同样被禁锢的、泛着健康光泽的栗色卷发上。然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继续向上,撞进了一双同样带着错愕和尴尬的眼睛里。
那是一张算不上一眼惊艳的脸。皮肤白皙干净,眉毛细长,鼻梁秀气,嘴唇是自然的淡粉色。但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此刻因为窘迫而微微睁大,映着头顶惨白的车厢灯光,亮得惊人。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简单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整个人透着一股干净、清爽的气息,像初夏清晨带着露珠的栀子花。
四目相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尴尬和同病相怜的沉默。周围是拥挤的人群、嗡嗡的交谈声和列车运行的噪音,但他们这个小角落,仿佛被那两扇冰冷的车门隔绝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女孩显然也发现了程果的处境,她的目光从他的外套衣角,移回到自己那缕被夹住的头发上。一丝无奈又觉得有些荒谬的笑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极其细微地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漾开,随即迅速扩散到她微微抿起的唇角。
那笑容很浅,很短暂,像蜻蜓点水,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程果紧绷的嘴角也仿佛被那笑意牵动,极其僵硬地、笨拙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同样带着无奈和尴尬的、近乎无声的回应。
没有言语。只有眼神和嘴角那转瞬即逝的弧度,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你也中招了真巧。真倒霉。
就在这短暂的对视和微笑之后,两人都迅速移开了目光。女孩微微侧过头,试图减轻头发被拉扯的力度,白皙的脖颈线条在车厢灯光下显得格外优美。程果则继续徒劳地、小心翼翼地试图拽回自己的衣角,耳根的热度尚未褪去,心里却莫名地不再像刚才那样焦躁和难堪。仿佛因为有人共享了这份尴尬,尴尬本身也被稀释了。
时间在沉默和轻微的拉扯感中缓慢爬行。每一站停靠,开门,关门,那两扇冰冷的门都固执地拒绝释放他们的俘虏。两人都只能维持着略显僵硬的姿势,像两座紧贴着车门的、尴尬的雕塑。
终于,熟悉的电子女声再次响起。
仿佛听到了特赦令,程果和女孩几乎是同时,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列车减速,停稳。车门哧地一声,带着解脱的意味向两侧滑开。
衣角和发丝瞬间获得了自由。
两人几乎是同时动作,带着一种心有余悸的迅速,向车厢内部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挪动了一步。脱离了门边的危险区域,空间感瞬间开阔了些许,但刚才那短暂又奇特的联结所带来的微妙气氛,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两人之间。
程果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瞥向身旁的女孩。她正低着头,纤细的手指小心地整理着刚才被夹住的那缕卷发,将它们轻柔地捋顺,别回耳后。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侧脸的线条在晃动的车厢灯光下显得柔和而安静。离得近了,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丝极淡的、干净的皂香混合着一点点清甜的花香,像雨后青草地上的气息,瞬间冲淡了车厢里浑浊的空气。
心脏,毫无预兆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悸动,在胸腔里蔓延开。他赶紧收回目光,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手指有些僵硬地摸出手机,屏幕解锁,胡乱地划拉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屏幕上那些闪烁的信息流,此刻都失去了吸引力。脑海里反反复复浮现的,是刚才那双带着窘迫笑意的清澈眼睛,和此刻她安静整理头发的侧影。
算不上惊艳。真的算不上。但就是……很舒服。像一幅笔触细腻的水彩画,初看平淡,细看却韵味悠长,越看越觉得舒服,越看越觉得……好看。
列车继续运行,广播报站:梧桐里站到了……
程果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车门方向。就在他抬头的瞬间,身旁那个米白色的身影已经轻盈地汇入了下车的人流。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走向哪个出口,那个干净清爽的背影,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在站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留下车厢门关闭时嘀嘀的余音。
走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毫无防备地涌上心头,瞬间填满了刚才那点细微的悸动留下的空隙。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激起了短暂的涟漪,旋即沉入更深的寂静。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在哪一站下车,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出现在这趟晚高峰的列车上。地铁上每天人来人往,遇见又错过的人太多了。萍水相逢,擦肩而过,这才是常态。
他靠在冰凉的扶手上,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城市灯光切割成碎片的地下通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想什么呢不过是一次尴尬的偶遇罢了。明天,生活依旧会像这趟地铁,沿着固定的轨道,重复着乏味的旅程。
然而,命运的齿轮,似乎就在那扇夹住衣角和发丝的地铁门关闭的瞬间,悄然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第二天傍晚,六点十分。程果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再次汇入江湾路站汹涌的人潮。疲惫感如影随形,他习惯性地走向那个熟悉的位置——站台中部偏后。掏出手机,目光却并未聚焦在屏幕上,而是有些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前方攒动的人头。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越过几个肩膀,定格在站台边缘、靠近屏蔽门的一个位置。
是她!
那个米白色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那里。依旧是那件干净的浅蓝色连衣裙,外面套着米白色针织开衫。深栗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自然的卷曲。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自己的鞋尖,侧脸的线条在站台明亮的灯光下勾勒出柔和的弧度。整个人像一株安静的水生植物,与周围行色匆匆、表情焦灼的人群格格不入。